那日之后,莫离常常寻不见踪迹。
君阎不再批注古籍或是文书,他终日游走在凡间,解着天道日益频繁降下的天灾。
酆都鬼城的血浸透焦土,君阎离火剑尖挑碎最后一道傀影。嗡鸣着没入地脉,离火自裂隙喷涌,将天道傀儡烧成灰烬。他倚着断碑平息,神血自傀线裂痕渗出,在黑袍上晕开暗纹——那具看似全盛的神躯内里,早已爬满天道噬神的金丝。
“何必挣扎?”虚空传来天道的嗤笑,“傀线蚀魂,你杀得完这世间恶孽?”
君阎抹去唇边血迹,掌心离火灼穿傀线金纹:“本尊活一日,便压你一日。”离火在他手中化箭,直指苍穹,箭中那刹那,满天黑云竟真被离火点燃,烧成一片赤红的火烧云。
“何苦呢?”崔谷枫的狐尾卷着药瓶从阴影走出,“让四圣替你承一半反噬,总好过独自赴死。”
他眼中傀线竟也淡了三分,天道真铁了心要将君阎炼做傀儡,集了傀线噬他神魂。
君阎碾碎崔谷枫抛来的药瓶,琉璃渣混着金血刺入掌心:“本尊的命数,轮不到旁人插手。”
九尾狐嗤笑,看着满天火红的云彩,“他们可不知是你替他们生抗了傀线。”他目光似含着怜悯,亦有敬佩,“我可不会念你半分好,你若未死,我便拖着你半残的身子封个妖妃。”
离火剑擦着他喉结飞过,燎出一道焦痕,崔谷枫变了脸色,转身欲骂,君阎却已不见了踪迹。
君阎再回朱雀宫时,总挑莫离闭关的深夜。
琉璃瓦结满霜,他赤足踏过檐角,天道在梦中予他警示:四十九日后,朱雀星宿陨,万火寂灭。他回以一言:四十九日后,天道已陨,万物将生。
窗棂下压着莫离新编的剑谱,扉页以混沌丝绣了只浴火雀。君阎抚过雀羽,朱笔在空白处添了行小字:“混沌吞物时,坎位生门开。”
笔锋未收,喉间傀线突然绞紧。他扶住屏风,咽下涌至唇边的血,却听门外银铃轻响——
“师尊的避字诀,越发敷衍了。”
莫离黑袍染雪,怀中抱着北海寻来的红木丹匣。他凝视君阎颈间神纹,笑得苍凉:“弟子剖了千年金龙丹、焚尽西荒妖塔,问到了白泽,才知解傀线需以施咒者心头血为引……师尊早知天道无解,是不是?”
君阎沉默着捏诀疗伤,离火却数次溃散。混沌丝裹住两人手腕,莫离道:“师尊若不愿活,弟子便陪您死。共生咒断那日,黄泉路上总不缺人添灯!”
“胡闹!”君阎震开他,傀线反噬却更烈。金纹蔓至眼尾,衬得他如堕魔的妖神:“本尊养你一回,不是让你陪着送死的!”
莫离眸光暗淡下去,君阎似不忍再看,避过身去,“你如今修为已臻化境,该担起朱雀宫主之责。莫离,莫要耽于妄念。”
混沌丝突然暴起缠住君阎腰肢,莫离灰瞳泛起血丝:“若这妄念是师尊亲手种下的呢?”他拽过君阎手腕,共生咒的红痕正在皮下灼烧,“当年您教我七情六欲,教我何为牵挂,如今却说这是妄念?”
君阎广袖翻涌离火,焚断混沌丝疾退三步,他对莫离说不出重话,蹙眉看他一眼,化作流火消失在夜色中。
书房桌上的无名书让风吹动,其间让人删删减减,涂涂改改,早已让墨迹浸得一片狼藉,辨不出字迹,唯有角落里一行小字被留下。
“此局无解,唯愿昭明长安。”
四圣千年前布下的棋局缓慢展开,君阎在明,白皓等人在暗,共同推动棋局的发展。
玄冥踏入寝殿时,正见辞盈将药蛊抵在君阎唇边。
朱雀祖神裹着雪狐裘蜷在暖玉榻上,赤发被辞盈绾作松散的长辫,发尾还系着北荒特有的冰晶石。
“朱雀宫的杀神也有躲人的一天?” 玄冥调笑道,走近辞盈坐下。
君阎白了他一眼,乖顺地咽下辞盈喂到唇边的药,挪近几步,靠在辞盈肩上蹭蹭,委屈道:“辞盈姐,你看他!”
“小朱雀还是这般倔。”辞盈将药碗搁在冰雕案几上,君阎降世要比玄冥等三圣晚上不少,年岁甚至还未及冠,辞盈平日便是当做自家弟弟对待。
她看着这个三千年前在四圣宴上折梅赠她的少年神君,此刻像团将熄的炭火蜷在狐衾里,抚着君阎的脸颊叹道:“真不去见昭明?他这几日快把瑶天书阁翻了个遍,玄冥让他求了几次过去,算你的卦象何处有生机。”
君阎靠在辞盈肩上,垂眸听着,生硬地转移了话题,“明日我去斩孟章的傀线,你去最好去看看北海阵法是否有遗漏。”
辞盈与玄冥相视一眼,无奈叹息,“昭明随你,都是一样的倔脾气。”
“我惟愿他不要随我,依他自己。”离火在君阎指尖点亮,微弱的光,极快被他捻灭,他解了狐衾下榻,恢复成冷面杀神的模样,唯辞盈系上的冰晶石仍在他发尾晃荡。
“我该走了,你们多加小心。谢谢辞盈姐的伤药。”君阎朝辞盈一拜,身形散作流火,不知又去了哪处抵抗天灾。
另一处,朱雀宫,莫离从满地藏书中抬首,却是笑出声,低头眼眶已通红。
“我找到了,师尊。”他释然地笑,他忍不住笑,抬起早已麻木的双腿,跌跌撞撞冲出门廊。
青龙族禁地,十万丈深渊下锁着孟章的本命龙角。君阎赤足踏过刻满咒文的青铜链,每走一步,傀线便自脖颈绞紧一分。
“你当真要替孟章斩傀线?”天道的声音自渊底传来,似笑非笑,“代价可不再是几缕神魂了。”
君阎指尖离火照亮岩壁上盘踞的龙影:“我要他的傀线……和你一半本源。”
黑雾凝成利爪扼住他咽喉:“狂妄!”
“我若死了,你上哪儿找比我更好的傀儡?我死后三千年你都没找出一个。”君阎笑,傀线随话音刺入黑雾,“成交么?
孟章被铁链悬在龙首石像前,龙鳞已半数染黑。君阎以离火灼开他心口逆鳞,傀线核自心钻入时,孟章突然睁眼,竖瞳泛金:“曜离……你身上有它的味道!”
“嘘——”君阎将染血的食指抵在唇间,“当年碎我心魄时怎么不见你如此碎嘴。”
孟章龙尾猛然扫断锁链:“你疯了?!用禁术‘溯魂’会耗尽……”
话音未落,君阎已捏碎逆鳞。青龙血溅上他眉间神纹,傀线如活蛇般自他身上神纹钻出,与孟章体内的黑纹交融。
入夜,月光被离火结界滤成血色,君阎蜷在玉榻上,赤发凌乱黏在冷汗浸透的后颈。他白日刚为孟章斩断傀线,天道反噬的剧毒正顺着脊骨啃噬神脉,脖颈至锁骨爬满蛛网般的金纹——这是换回孟章神智的代价。
他不愿人觉察他的脆弱,借口四圣殿事务需要处理,没有回朱雀宫,也没有去玄武殿,跌跌撞撞进了南明山的禁地,顺道施加了结界,隔绝天的视线。
疼.......真是疼极了,像有人用刀割开血肉,将萌芽的种子放入其中。天道的魂种以他的神魂为养分,渐渐扎根。他喘息着,看着神纹蔓延上小臂,终是闭了眼。
殿门轰然洞开,夜风卷着混沌丝缠上他脚踝。九重结界都拦不住无象之灵。
“师尊白日刚斩了孟章的傀线,今夜便病得下不了榻——”莫离的影子笼罩榻前,灰瞳淬着寒光,“当真是巧合?”
君阎慌乱一瞬,混沌丝早看出他的想法,在他双腕与脚踝形成锁拷,死死禁锢在榻上。
眼见逃不成,君阎恢复平日的从容,闭目嗤笑:“管到为师榻前……你如今出息了。”尾音却泄出一丝颤,傀线恰好噬过灵台,疼得他指节扣进玉枕。
“那日,师尊的血里染着黑气。”混沌丝向上生长,绕上他腕间金纹。君阎急掩袖口,莫离俯身逼近,指尖碾过他唇畔血痕:“那日里骂我僭越时……师尊不是很威风么?这几日躲我躲的可痛快?”
“松手……”君阎偏头欲躲,莫离却捏住他下颌,灰瞳中云潮翻涌,又爱又恨。
“疼吗?”莫离单膝压上榻沿,灰瞳映着师尊颤抖的脊背。三日前争吵时扯裂的领口尚未修补,此刻随喘息起伏,隐约露出锁骨下蜿蜒的金纹。
君阎猛然翻身,离火结界骤起:“出去。”
混沌丝暴烈撕开结界,莫离擒住他手腕按在枕上。赤发与灰丝纠缠,鎏金瞳因剧痛失焦:“莫离……放肆!”
“师尊才放肆。”莫离俯身逼近,气息拂过那他身上神纹,“宁可让这些脏东西钻进骨头,也不肯告诉我……”
“它们碰了你多少处?”莫离嗓音嘶哑,灰瞳染上血色,“这里?还是这里?”指尖重重碾过傀线没入的腰窝。
君阎疼得弓起身,傀线感应杀机骤然暴起,却被混沌丝绞住。莫离咬破指尖,以血画咒,混沌雾霭如饿兽般吞噬金线:“疼就喊出来……师尊,你明明最怕疼。”
“停下!”君阎挣扎着,离火对莫离无用,灵气让傀线入了灵台,一时难以流转,他鲜少落入如此困境,只能拉住莫离衣袖,莫离反握住他的手,温柔在唇边烙下一吻。“它们不配碰你,师尊。”
鲜血自二人交握的掌心淌落。君阎看见莫离颈侧浮现金色咒文——天道反噬开始了。
“你疯了……”君阎想阻止他,却完全失了力气,他几乎想不顾形象的痛吟出声,在地上打滚,交握的手不觉将指尖嵌进莫离血肉。莫离的混沌丝正游走在他灵台,将傀线寸寸拔除。
太疼了。
比傀线入骨时更甚的疼。
莫离突然闷哼一声,混沌丝几乎被金线割断。君阎本能地托住他后颈,离火自唇间渡入——这是朱雀族最危险的疗愈术,神髓相交,生死同担。
混沌丝忽然温柔下来,缠住君阎指尖。莫离就着这个姿势加深了吻,血与火在唇齿间烧灼,舒缓的混沌本源温和渡进君阎唇中:“师尊……你明明舍不得我死。”
晨光破晓时,君阎身上傀线仅剩四分,神纹的光芒竟暗淡下去。离火制止了混沌丝的继续左右,他让剧痛折磨得不太清醒,却是坚持道:“留着他……弑天时有用……”
君阎昏沉间抓住他衣袖,混沌丝立刻缠上来,将两人手腕绑成死结。莫离垂眸看着师尊眼尾未干的泪痕,在他脖颈处轻嗅,突然轻笑:“现在师尊身上……有我的味道了。”
殿外传来孟章的传音,君阎倏地清醒。他捏诀幻化外袍,锁骨下的红痕却遮不住。莫离用指腹摩挲那处,将人拽回怀中,“不准再躲我,师尊。我能帮您。”
“傻。”君阎虚弱道,指点上莫离眉心朱雀印,“以后不许再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