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钟声敲响时,楚尘染的剑鞘正挑着君阎批废的《情蛊论》残页。莫离倚在朱红宫柱旁,檐下星灯忽明忽暗,映得案头《朱雀神格考》的批注愈发目——“七情为火耗,当断”。
“他诞于离火,长于杀伐,情爱于他不如批注古籍里一粒朱砂实在。”楚尘染弹了弹剑穗,穗上缠着根赤金发丝——是今晨君阎批文书时,被混沌丝拽断的都没察觉,“三千年前孟章家的小公主为他跳了堕仙崖,这祖宗倒好,捞完人转头批了一宿《情煞对星轨的影响》。”
夜风撞开雕花窗,卷进几片朱雀宫独有的离火花瓣。莫离盯着花瓣——那是他昨夜悄悄别在师尊枕边的,今晨却在《星宿考》残页里当成了书签。
“三千年前,无象化形,他把神魂都赠予我。三千年后,他以命为我铺路,成了他名正言顺的弟子。”混沌丝突然缠住楚尘染的剑穗,莫离眼底灰雾翻涌如暴风雨前的海,“楚师叔,你说把命都捧给一人,算不算得情爱?”
楚尘染的叹息惊醒了檐角沉睡的星灯。他剑尖挑起案头琉璃盏,盏中映出君阎正在批阅的身影——那人将莫离猎来的鬼车羽炼成笔,却在《风月录》扉页批着“羽管空心中通,宜制引雷符”。
“他会记得你爱饮雪顶含翠,却不知茶凉时该添件裘衣。他能为你焚天灭地,却辨不清心跳快了三分为哪般。”楚尘染道。
莫离想起昨夜两声“爱”,忽然有了底气,“师尊批注《混沌核考》时说过……”混沌丝在他袖中缠绕,勒出红痕,“无象之力可化万物,便是顽石也浸得透。他辨不清红豆与朱砂……”莫离扯开发带,任赤绳没入混沌丝,“我便把相思刻成诛魔印,情意炼作弑天刃。”
残月爬上飞檐时,君阎抱着批完的文书推门而入。莫离袖中混沌丝自发缠上他散乱的赤发,熟练地绾成道髻。
“三儿可见到为师新批的《鬼车九首阵》?”君阎突然从袖中抖出块栗子酥,鎏金瞳里满是温柔,“按此阵演练,下回授课少塌两间琉璃顶。”
莫离就着他指尖咬下酥点,混沌丝在案下悄悄缠住两人尾指。楚尘染的叹息混着夜风散在星海里,案头《情劫考》无风自动,露出君阎清晨添的批注:
“或曰情丝若混沌,无形无相,然亘古长存。”
朱雀宫的星轨盘裂了第七道纹时,君阎正将浸血的绷带埋进鱼池莲根。鎏金纹自心口蔓延至肩胛,在皮肤下织成破碎的星图——左肩昨夜填北海眼时被孟章洞穿的伤,裹着天道反噬的雷痕。
“师尊的朱砂用完了?”
莫离突然出现在回廊拐角,混沌丝缠着半截断裂的青龙鳞。君阎广袖翻卷如焰,瞬息将染血的药瓶碾成齑粉,面上却噙着惯常的笑:“批《四象相克论》废了些颜料。”
廊下星灯忽明忽暗,映出莫离袖口暗藏的窥天镜碎片。镜中残影分明是君阎在归墟血战——青龙七宿结成困神阵,孟章的本命剑贯穿过他左肋,而本该镇守东方的神君,眉间竟浮满天道傀线。
孟章的青龙鳞浸满凡血,戟尖挑着的魂火凝成天道金链。君阎赤发在罡风中散成火幕,徒手攥住贯穿孩童魂魄的锁链:“玄武知道你这般做派,怕要掀了归墟海。”
“四圣本就要为补天而存!”孟章瞳孔爬满金色傀线,青龙戟劈开的空间裂缝中,可见无数生灵正被炼成金色流沙填补苍穹,“朱雀,你燃魂补天,补得了这处,补得了三界万千生灵么?”
君阎腕间朱雀纹寸寸爆裂,鎏金魂力顺着天道锁链逆流而上,如瀑倾泻,硬生生将三万亡魂从青龙阵中扯回现世。孟章额间傀线骤然绷紧,天道雷劫穿透云层时,他看见君阎最后缕魂力喂给只濒死的河雀。
莫离捏紧了袖中沾着血迹的青龙鳞,想起一刻钟前,混沌丝贯穿孟章双肩与小腹,他仍觉不解恨,又生刮了半背的鳞片。
他面上仍是乖巧的,今日院内熏了淡雅的香,多半是为压下血腥味,他看君阎行动如常,去书房继续批注文书。
朱雀宫的漏刻滴到子时三刻时,君阎左肩绷带已渗了三层血。他倚着星图屏风批《魔潮伤亡录》,朱笔尖悬在“断鸿关”三字上迟迟未落——白日接下的那记伤不断恶化,戟尖还带着天道的诅咒,阻碍神明极强的自愈力。
莫离推门进来时,君阎如梦初醒,他放下朱笔,闭目靠在屏风上。
“你先去歇息,我批完这卷便来。”君阎道。
“师尊饮了这盏安神汤罢。”
白玉盏沿凝着霜花,莫离指腹不着痕迹地擦过盏底暗纹。君阎嗅了嗅盏中琥珀色液体,鎏金瞳里倦意漫上来:“今日的药倒像三儿幼时偷藏的梨酿。”
莫离心里一惊,见他毫无防备,就着徒弟的手饮尽杯盏。喉结滚动间,未察觉莫离袖口闪过混沌丝微光——那药早被换成北荒烈狱的醉骨香,尝似清水,后劲却足以醉倒千年大妖。
才过一刻,君阎鎏金瞳已涣散成雾。莫离的银针戳进腐肉,混沌丝裹着离火灼烧天道诅咒,动作轻柔得像在修补撕破的蝴蝶翅。昏睡的神明忽然闷哼,滚烫的额头抵上他颈窝,呼出的热气灼红少年耳尖:“……三儿。”
喉结滚动咽下未竟之语。莫离俯身时嗅到醉骨香混着离火的气息,唇瓣贴上伤口的动作比混沌丝更颤。君阎在剧痛中喘息,喉间滚出的闷哼惊飞檐角赤翎雀,却当是天道反噬的幻痛。
“师尊,弟子僭越了。”莫离将愈好的伤口缠了七重,混沌丝绞碎染血的银针。
漏刻的浮标卡在寅时初刻,莫离的指尖还沾着君阎伤口的血。他俯身将醉梦中的神明轻放在云榻上时,云纹锦被正蒸出醉骨香的苦香。
他跪在云榻边沿,指尖悬在师尊微张的唇上半寸,喉间哽着万年来熬成毒的情愫:“四海批注您倒背如流,魇魔幻术您一眼能破……怎就看不懂……”
他攥着君阎未受伤的右手抵住自己心口。混沌丝凝成的金锁链缠满床柱,将神明禁锢在方寸之间——就像三百年来他被锁在师徒名分里的痴妄。
莫离紧握着的手极轻的挣动,他沉浸在情绪中,没有察觉。直至那人冰凉的手拭去他脸上的泪时,莫离才惊起望他。
“三儿……”酒意未散,君阎不太清醒,却让哭声惊动,撑着支起身来拭泪,“不哭了,三儿……”
莫离不敢动,望着他,泪愣愣落下。君阎挑眉,半阖的鎏金瞳漫上些笑意,将人揽进怀里,如幼时夜惊时轻拍着他的背哄着。
莫离能嗅见他肩上的血腥味,以及安心的离火香的气息,肩上却是一沉,君阎倒在他的肩上,覆在他脊背上的手无力滑下。
君阎昏睡了两日才醒。白皓的身影出现在寝殿君阎常批文书的案牍前,见他清醒,道:“孟章能伤你如此?你睡了两日。”
“强换三万魂魄,神魂损耗多了些。”君阎道,神情仍有些倦意。
“孟章前日让人重伤,也在休养。”白皓道,翻看君阎批改过的文书。“我和玄冥送了礼去慰问,听说刮了半身的鳞。”
“或许是天道的障眼法也说不准。”君阎披衣下床,“你都准备好了?”
“差一步。有几个长老我放心不下,送你做个人情。”白皓递过来一张纸,上面写着几个性命,多是偏执的天道派。君阎浅扫了一眼,灌了桌上的冷茶,才笑道:“好个人情,好赖话都让你说了。”
“那日的伤,好全了吗?”君阎细看过一边名单,指尖燃起离火,黑字在离火中寸寸成灰,依稀映出白皓眼中的傀线。
白皓知晓他说的那日白虎禁地,他苦笑,露出腰腹上还未好全的伤,“下次轻些,险些没挺过去。”
“下次让你只手。”君阎道,忽然想起自己肩上的伤,他扯衣去看,意外地“唔”了一声,左肩那道被诅咒灼出的黑痕竟已淡得只剩浅印。他敲了敲伤处,挑眉自语:“啧……天道手下留情了?”
“留不留情我不知道,你伤若是不好,你那徒弟怕是得疯。”白皓悠悠道,“你昏睡这两日,他每隔半个时辰过来看你一次,我这分身都不好显形。”
“他呢?”君阎问道,忽视白皓言语中的调笑。
“去了瑶天宝阁。”白皓合上文书,意味深长地睨他一眼:“混沌可愈万物。”
“你傀线已入骨,光凭你我神力怕是难以斩断。”君阎忽道,目光偏移,“确实得借助三儿的混沌力。我不在这三千年,你们没试过斩傀线吗?”
“你以为谁都有你这般不要命。”白皓低叹道,“你以神魂俱焚的代价才将它摘干净,我们有几条命可以试的?北荒妖兽暴动,我杀的。你猜怎么着?”他扯开护心甲,锁骨处一道黑线直钻心脉,“傀线又深了三寸。”
君阎浅看一眼:“天道待你不薄,傀儡丝都镀了金。”他沉默片刻,道:“若我再成了天道的傀儡,你们三人联手可有把握将我斩杀?”
白皓没有回答,君阎已从他眼中得到答案。
白皓分身虚影淡去,君阎才悠悠长叹一口气,他望着身上神纹,目光冰冷,却在莫离端药进来时化为浅淡笑意。莫离板着脸看他,他笑吟吟唤道:“谁惹着我们三儿了?值得气成这样。”丝毫没有罪魁祸首的自知之明。
他模样生的太好,借着晨曦的三分光亮,笑得像个祸国殃民的妖孽,怦然心动。莫昏君毫无骨气的屈服,在他的招手中过去,扑在他怀里由着他顺毛。
他太贪恋君阎的怀抱。
君阎身上有一种干爽的离火香,莫离埋首在他脖颈,只觉得这一刻用千金换他都不要。君阎修长的指插入他的发中,顺着滑下,像撸一只毛发光亮的大猫。
“师尊……”莫离闷闷道,天大的怨气都发不出,在这一下一下的顺毛中被撸散了,“师尊,你耍赖!”
君阎笑得胸膛都在轻颤,莫离耳根让他笑红了半边,更深的将自己埋进师尊怀里,混沌丝委委屈屈绕上君阎的唇,又松开,许久莫离才憋出来一句:“你真是……坏透了。”
“是是是,师尊坏。”君阎毫无心理负担接受,无端生出登徒子调戏良家妇女的错觉,于是又认认真真道:“师尊不坏。”
屋外偷听的楚尘染忍不住嘴角抽搐,他本想瞧见君阎心虚辩解的模样,却让这对话腻歪的牙酸。
“千年榆木也是该开窍了。”楚尘染暗暗想到,“千年铁树都能开花,榆木脑袋凭什么不能开窍。”他这样想着,稍稍为两人高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