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如君阎所料，横渠的试炼大会已经开始预热，不少仙家易容下了凡间，寻个好苗子见见。听闻雪家出了一位神火传人，纵然君阎已贴了告示，闭门不见，可往来之人仍络绎不绝，接连求见雪家主雪浦月。

“我竟不知，你脾气变得如此好了。”易了容的楚尘染陪坐在君阎身侧，看他捏着鼻子灌下汤药，苦得神魂出窍了一阵，才闷声道：“再来人，你去把他们乱棍打死，尸首丢去喂狗。”

又带着怨气问道：“近期瑶天无事？值得楚剑尊在我这偷闲？”

这是记恨上楚尘染看了五日他喝药了。楚尘染收走药碗，换上一碟蜜饯，又倒出两枚丹药放在他眼前，“你若是不会偷摸着把汤药倒掉，或者按时服药，明日我便有事，即刻返程瑶天。”

君阎含上一颗蜜饯闷闷不乐，正巧莫离推门进来，打破两人的僵局，他现在看起来完全是少年，个子几乎与君阎一般高，与半年前完全换了模样。楚尘染见君阎眉目舒展，适时道：“依你的意思，你在南明山先前的私藏，我可全给了莫离，你家养的这个饕餮几乎把你几千年来收集的仙药灵草吃了个精光，才长成这副模样，先说好：我可没偷藏。”

君阎点头，表示知晓，默默服下桌上的两枚丹药。莫离似乎没意识到自己长大了，待君阎吃完药，一如幼时扑上环住君阎的腰身，贪婪呼吸着他身上清苦的药香。

“三日不见，三儿想师父了。”莫离闷闷道。君阎揉着他的脑袋，像是在抚摸一只撒娇的小狗，神情纵容中带着无奈。楚尘染虽见不得男子如此粘腻，但莫离正宫的师父尚未发话，他也不好越俎代庖。

“好了好了，乖三儿，起来吧。”君阎道，“在横渠可还适应？”

“一切都好。只是师父不在，夜夜不得好眠。”莫离委屈道，不舍地松开君阎起身。他五官张开了不少，透着非人的精致，一双桃花多情眸半分不舍得从君阎身上离开。

“你这徒弟，当真是糍粑成了精。”楚尘染调笑道，“他在我那儿可不是这副模样，齐鹤平日想与他搭话，他理都不理，冷脸隔了人三丈。”

又绕回正事：“明日我确实有事，莫离入我门下半年，也该有个正经身份。他的身世，你想如何编写？”

莫离奉上茶，君阎接过，说道：“瑶天虽不明说，对出身多少还是看重，便将他记在木息神君下，编个第十七子的名头，幼时在凡间流浪，被你降妖时捡回，看他天资聪颖，体质特殊，收入门下教养。”

“木息神君？这是哪路神仙，我怎么从未听过。”楚尘染疑惑道。

君阎面不改色咽了口茶汤，“我随口编的，隐世的神明那么多，瑶天怎么可能都记录在册？剩下便要靠楚剑尊遮掩了。”

“……”楚尘染露出了一副“果不其然”的表情，听了许久的莫离皱眉问道：“师尊不与我一同去吗？”

这话一出，楚尘染与君阎双双沉默，君阎轻咳一声掩饰，拽动楚尘染的衣袖示意他解释，楚某并不想趟这滩浑水，借口查阅古典溜之大吉。屋内便只留君阎与莫离沉默僵持。

许久，君阎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道：“我想给你们留条后路。”

莫离心心念念，一直以为君阎也会回到瑶天，当下气红了眼，“我不需要什么后路！师父在哪，我便在哪！”

“要是师父不在了呢？”君阎问道，“你的混沌体质极易被他人窥视，有楚尘染护着你，我也便放心了。”

“放什么心！”莫离头一次对他吼道：“放什么心……我只要师父……”他终于掉下一颗泪来，又倔强地不让更多泪水流出，“我不要去横渠了……”

君阎头痛，长叹一口气，还是不知道怎么哄。莫离是他自小教养大的，初来时懵懵懂懂，不知人间的七情六欲，不晓人间善恶，哭笑都不会，只知道拽着他衣角发愣。

莫一莫二懂事，他心中总是亏欠。教养莫离耗费他太多心神，以至于他看见莫离鲜活地在他面前落泪时，心中竟是欣慰的。

他对莫离张开手，“三儿，过来。”

莫离便过去了，乖顺的陷在柔软的狐衾里，长腿搁在君阎腿上，也要他抱着，泪滴落在君阎肩上，染湿了一片。君阎像幼时一样抱着他，轻拍着，待他平静下来，心让他哭软了一片。

“师父陪不了你很久。”君阎慢慢说道，声音放得很轻，他的白发在阳光下近乎透明，“但是我们三儿的路还长。楚剑尊是师父的至交。他会待你很好。”

莫离不愿听，小声争辩道：“瑶天都是神仙，师父去了瑶天，便能一直陪我了。”他有更多的话想对君阎说，但他不敢说，他怕他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师父会离开。

“师父做过神仙，觉得没意思，才下凡看看人间。”君阎道，理顺莫离蹭乱的发，“你在瑶天会见到师父的。”

“真的？”莫离半信半疑，抬起一双哭红的眼，“师父真去瑶天？”

“嗯。”君阎道，“三儿的比试，我当然要去看看。”

“真的？”莫离又问了一遍，“师父这次不骗人？”

“真的。不骗。”君阎道。

莫离一下欢欣起来，脸上终于有了笑，他拉过君阎的手固执的要他拉勾认定，“师父再骗我，我便不理师父了，再也不理了，真的真的再也不理了。”

君阎点头，由着他定下誓言。

半年时间眨眼便过，君阎让楚尘染盯着，莫离供着，养魂的仙药一碗一碗的灌下，身体比起之前要好上不少，总算无病过了三月。临行前，他唤来莫离，咬破指尖在他额尖一点，瞳中金芒闪过，那滴血顷刻幻化成赤红的朱雀印记，隐入皮下。

“师父今日会去看我比试吗？”莫离问道。

“会。”君阎笑道。

横渠书院天境试炼场，七十二星轨交织成阵，云海翻涌的浮空擂台中央立着四圣图腾柱，朱雀方位赤焰灼灼，离火纹路自地脉蜿蜒至天际。六界修士御器凌空，依云而坐，仙鹤衔来瑶花铺道。

天上传来妖兽的低吼，是魔界的阿修罗王罗睺带着坐骑先入了场，阿修罗一族男性长相丑陋，女性长相貌美，身材高大，多目多臂。来人一头四目，两足四臂，站于炎龙脊上，他朝下望了一眼，纵身一跃，正好落于专席的天台之上，大大咧咧入了座。

又是一声鹰啼声响起，妖帝崔谷枫从传送阵中走出，面容俊朗，一头白发亮的晃眼，踏在巨鹰做的台阶上一步步走向专席。

专席上空置的两个位置低调燃起了青蓝色的火焰，两名年轻女子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专席上，罗睺早已习惯这俩人的神出鬼没，眼里露出调谑的神色，“绫罗，绸缎，你二人来的倒是早。”

“冥界无事，来的早些，回去好补觉。”绫罗说道。

四方亮起四圣的虚影，青龙肃穆，玄武沉稳，白虎弑杀，朱雀张扬，来的却是三位风华正茂的英俊青年，绫罗绸缎由期待变成惋惜，问道崔谷枫：“君曜离还是没有消息吗？”

崔谷枫摇摇头。

绫罗叹道：“看来是真的神魂俱灭了。”

当年崔谷枫热烈追求君阎的事可是浩浩荡荡传遍了整个六界，近乎疯魔。他说没有找到，君阎怕在这世上没有留下的痕迹了。

白虎祖神白皓，青龙祖神孟章，玄武祖神玄冥三神入了座，同席中人颌首，算是打了招呼，他们或多或少都在战场上交过手，彼此都相熟。

不大的专席慢慢坐满了人，六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差不多都来了些，等着看自家弟子在试练大会大放异彩。

楚尘染隐在观战席，目光扫过莫离，低声对传音玉符道：“你当真不来看？他今日若夺冠，六界皆知他是你徒弟。”

“我这一头白发，去了平白惹他分心……咳咳，你护好他，若崔谷枫的人现身，杀了便是。” 君阎带笑道，顺利掩盖自己的虚弱。

莫离黑衣束腕，发尾赤绳随罡风扬起，横渠将弟子分为天地玄黄四阶，楚尘染为不引人注意，低调将莫离送入黄阶。挂了个楚尘染徒弟的名号，莫离踏上浮空擂台时，多少有些瞩目，连看台上的白皓都朝此处投来目光。对战的白虎族弟子规矩互礼，神情仍透着倨傲。对手祭出白虎族秘技“裂山爪”，他反手挽出七分形似的“朱雀引”剑式，却在杀招处突兀转为混沌黑雾—— “噗！”剑锋刺入对手肩胛时，混沌丝悄无声息吞噬掉外溢的灵气。观战席上一位白虎族长老拍案而起：“这招式……”

“形似神非。”白皓虚空按住族人手臂，“莫要错认。”

剑仙在云端捏碎传讯玉简，擂台结界骤然波动。莫离剑尖黑雾被强行染上青莲剑气，白虎长老见状冷哼：“原来是楚疯子教的野路子。”

“第一场，楚剑尊座下第二徒：莫离，胜。”太师冷静宣判着结局，莫离张望着云海人潮，妄图在其中寻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可人多眼杂，实在不知从何寻起。他不禁有些失望，正欲下台时，判决的太师喊住了他，道：“你体质特殊，实力不凡，同阶怕是无人可敌，你可愿越级？”

“我愿。”莫离毫不犹豫地答道。

白虎族弟子的刀锋劈开空气时，莫离旋身后仰。刀刃擦着鼻尖掠过，他足尖勾起擂台边缘的锁链，锈蚀铁链如黑蛇缠上对手脚踝。

"雕虫小技！"白虎族弟子狞笑震碎锁链，碎片却未落地——混沌丝自莫离袖口激射而出，将铁屑凝成暴雨。白虎虚影咆哮着冲破铁幕，莫离却借着反冲力踏碎三块青砖，碎石在身后拼成八卦阵型。

莫离的剑尖垂落一滴血珠，在擂台上砸出细小的火痕。对面青龙族少主的本命刀已断成三截，虎口裂开的血顺着刀柄淌下，在青玉擂台上洇出狰狞的暗纹。

莫离的剑尖挑碎最后一缕玄武罡风时，看台西侧传来玉盏碎裂声。玄武玄阶弟子单膝跪地，左臂玄铁护甲寸寸龟裂，露出皮下被混沌丝灼出的灰金色纹路——像极了三千年前烛九阴鳞片上的诅咒图腾。

“承让。”莫离收剑入鞘，指尖拂过腰间玉佩。温润流光顺着经络游走，将险些失控的混沌气强行压回丹田。

“黄阶弟子莫离，胜——”

宣告声未落，七十二浮岛同时震颤。莫离抹去嘴角血渍时，指尖混沌丝不着痕迹地吞掉最后一缕灵气残息。高悬的朱雀神像忽然眼瞳流转，赤金光芒如垂天之瀑，将少年笼罩其中。四圣虚像异动，南方朱雀长鸣不休，展翅悬于正中，清亮的少年声从朱雀虚影中流出：

“此子我瞧着实在有眼缘，收做徒弟了。”

此声一出，全场寂静。

大乱。

火系修炼者齐齐向高台行大礼。那人虽未言明身份，全场却无一人不知，毕竟，朱雀一族早在几千年前就只剩下祖神君曜离了。

朱雀虚影盘旋而下，临近比试台化为芝兰玉树的少年虚影，红发黄瞳，容貌绝世，广袖长袍，神明之姿，那是君阎千岁夺得魁首时留下的一缕神念，一双凌厉的丹凤眼笑得弯弯，无忧剑灵化作小童，蹦蹦跳跳地跟在他身后，热情的冲他们挥手。少年几步走近，狡黠的冲莫离眨眨眼，说道：“乖徒儿，想我了吗？”

全场躁动更甚，高台之上三圣难得失态，不顾仪表转瞬出现在小小的比试台上。各仙家手中的传讯水晶接连不断的接通，水晶这头往往伴随着长老声嘶力竭的咆哮：“朱雀祖神显世收徒！”

“君阎！君阎！君曜离！”急切的呼唤一声高于一声，红发少年充耳不闻，笑眯眯拉过莫离的手，修长的指在莫离手心中勾画着精致的阵法，落笔那一刹那，阵成，朱雀万千禁制完全对他形同虚设，朱雀神相之下，无人再能欺辱他。

莫离愣愣地看着他，那张他再熟悉不过的相貌，他在无象凝望了近万年，他忽然反应过来，急切道：“你……”话音未落便被卷进朱雀识海，周遭突然起了浓雾。莫离用尽浑身术法吹开面前的浓雾，浓郁的桂香先一步飘出，一人坐于桂树下，石桌上放着一把长剑，挂着长长的金色的剑穗。

走的近了，才发现：那少年一身华丽的红衣，倚桌醉酒，赤焰一般的红发歪歪斜斜用一根竹筷簪上，要散不散，身上琳琅的配饰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响，听见来人的动静，懒散斜眸回身，鎏金瞳带着上古神明的睥睨，威严而肃杀，不经意流出的压迫不过一瞬便收回，恢复平和无害的样子来。

都说朱雀祖神容貌绝色，书上写的洋洋洒洒，用尽了华丽词藻，不如此刻回眸一瞬来的惊艳。

“你想在此暴露我的身份。”少年神君道，“我虽不知现世的我是何打算，但应该不是什么好事。”

莫离急切道：“你骗人！今日你根本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