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着送葬人的规矩,时苒作为未婚的长孙女,捧着逝者的相框。时凌云作为长子,捧着骨灰盒。长长的送葬队一路向墓地走去。
十月仍然骄阳似火,时苒却感到沁入脏脾的寒意。
下葬,填土,栽树。松柏常青。
一路上竟然欢声笑语不断。
只有她一个人悲伤吗?
时苒看着墓碑上的照片,眼泪就像太湖水,又涌了出来。
万祺密切关注着她,唯恐她又晕过去。
所幸时苒还算坚强。她总是逼迫自己要强。内心很辛苦。
时苒无差别记恨每一个瞒着她的人,特别是万祺。恨他居然跟那些道貌岸然的大人们同流合污。她对爷爷的感情,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她明明有机会再见一面再看一眼再握一次他粗糙的大手,与他今生能好好道个别。
可是他居然只字不提!
万祺自知理亏,后悔不已。可惜世间不得后悔药。他只希望尽力弥补,取得时苒的谅解。可是时苒根本没有给他任何机会。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他。
葬礼后,时凌云和周玉就回了宁城。
时苒说,‘我不走’,就关上了房门。
她就待在老房子里,坐在那把老藤椅上,一坐就是一整天。
万祺每天都来,前三天连门都没能进得去。时苒根本不开门不搭理。无论他怎么拍怎么求怎么道歉,那扇门始终紧闭着。就像时苒的心门,对他悄然关闭了。任他怎么撬,也裂不开一丝缝隙。
他无法接受。他承受不了这种惩罚。
但他一点辙都没有。
第四天万祺想了个主意,从邻居小丸子家紧邻的阳台翻了过去。并不惊险,因为很矮,脚下也不过是条几米的臭河沟。以他的水性,除了被熏臭,不会受一点伤。
翻是翻过去了,却又是一道门。万祺想打碎玻璃,把手伸进屋里拉开门闩。
只听屋里冷冷的一声,‘你敢。’
万祺浑身发冷,心里像装满了玻璃碴,一遍又一遍地划着他的心脏。
‘时苒,求你。’他从没嘴拙到如此这般,已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时苒没有说话。
万祺也没有走。他在阳台上站了一天。到了很晚才被时佩玲的连环电话叫回家。
第五天,他如法炮制,翻进了阳台。并且准备充足。
‘时苒,我给你买了些吃的,你开门拿走。我不进去。’万祺敲了敲玻璃。
时苒并不在厨房,也不知道她是否听到他的声音。
万祺一遍遍地敲,一遍遍地求。
门毫无征兆地开了。突然地万祺居然没有反应过来。他的眼里只有一个时苒,和她那张再也没有笑意,且苍白的脸。
所以当时苒把搁在阳台边上的食物盒,全部推到了河里时,他来不及阻止。
时苒转身回屋,锁上门时,他只是目光追随。
直到时苒的脚步声消失,他才回过神来。狠狠一掌扇在自己脸上。
他是怎么眼睁睁弄丢这个机会的?
孙科顽的头探出来,‘时苒......还是不肯出来吗?’
他不知道其中缘由,哪里是不肯出来这么简单。
事实证明,再聪明的人,某些时刻也会降智。着急上火的最后一个傍晚,他才想到父母那有老房子的备用钥匙。
拿到钥匙,他终于顺利进了门。
万祺皱了皱眉。
屋里的味道,很怪。
是线香和烟草的味道。
万祺彻底皱起了眉。
时根荣留下的老式半导体滋滋啦啦地唱着,时苒蜷缩在老藤椅上睡着了,脸上依稀可见未干的泪痕。茶几上扔了几块她从宁城带给时根荣的萨其马,桃酥......好几块都被咬了一个角,被抛弃在桌上。
所以,这几天她就是这样照顾自己的?
还有那些香烟,拆了包装,胡乱地散落在桌上。烟灰缸里,是燃尽和未燃尽的烟头。
她,学抽烟了?
万祺忍着心中的疼惜,进厨房,把手里小山一样的食物放进冰箱。
再走回去,凑近了,细细研读时苒的脸。
短短几天,时苒的脸更小了。不用睁眼,就可以眼见她的眼睛肿成了核桃。
万祺恨不能去楼上,站在那逐渐被剥落的屋顶下,震下那些摇摇欲坠的砖瓦,让它们就那么砸在自己的脑袋上,他就不用在自责心疼后悔的情绪里反复游荡。
他轻轻握住时苒的手。
冰凉。寒意沁入心骨。就像时苒对他的态度。
万祺用他的大掌包住时苒的手,想温暖她的手和她的心。时苒并没有醒,她可能哭得太累了,累得连醒来都觉得疲倦。
万祺吻了吻时苒的手指,将自己的脸埋在她的手心里。
老房子斑斑驳驳,窗玻璃上千洞百孔,透进来黄昏的最后几缕阳光,却挤不进来一丝温暖。
万祺心里充满了恐慌。好像用二十年拼命攒下的流沙,要一朝尽数散去。二十年培养的信任依赖,要就此全盘坍塌。
长大后就没有再哭过的万祺,终于再次尝到了泪水的滋味。都说眼泪是咸的,可它分明苦得,让人难以入口。
不知过了多久,时苒醒了。她抬眼盯着天花板上的一只蜘蛛,很轻地说了句,‘我丢了半条命了。’
万祺心头大恸,不错眼地看着时苒。时苒轻轻将手抽回,冷漠地没有再说一个字。
万祺没有试图再安慰和忏悔。他太了解时苒,这时候所有的解释都会遭到她更极端的厌恶和排斥。他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他自己都无法跟自己和解。
他只能轻声说,‘明天一起回宁城吧。’一开口,发现自己声音哽咽,并微微发颤。
‘各走各的。我们从此不顺路。’时苒冷冰冰地回应,没有看他。她的话像外科医生的手术刀,精准割破了万祺的痛处,鲜血淋漓。
万祺疼痛不已,但他没有生气,也没有反驳。他只是缓缓站起来,走去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个盒子,把里面的食物放进一个碗里,放进微波炉‘叮’好,端到时苒面前。
时苒用力搡开。
碗跌落在地上,碎片满地。
‘是草鸡汤。’时苒看见了,她不为所动。
万祺的脸色微变,‘你坐着不许动!’
不让做什么,时苒偏要做什么。她的脚就要踩在地上,万祺伸手,一把将她抱起。
‘公主抱’被抱着的,不一定是公主,也许是恶魔。时苒用尽全力挣扎,手脚并用地推拒。万祺的脸上被打中好几掌,还有指甲的划痕。
万祺不为所动。他将她抱进厨房,把她放在圈椅上。
时苒忽然凑上前,万祺以为她要说话,没料到她却一口咬在了他的脸颊上。真狠啊,咬得他的心抽搐了一下。
‘解气了吗?’他看着她的眼睛里,盛满了各种情绪。
时苒松开嘴,看着他脸上的牙齿印。仍是面无表情。像失去了生气的花朵。
万祺又去冰箱里拿了一盒东西出来,这回直接放在了她的面前。
‘是桂花糖芋头’。冰凉凉的,吃进嘴里满口生香。
时苒不自觉地吞了口口水。
然后把盒子推到了地上。
‘啪’地一声,香甜的汤汁溅在了万祺的裤管上。
万祺平和地看了她一眼,再次走向冰箱。
‘时苒,这里有一整冰箱食物。你可以全部摔掉。今天你嘴里如果吃不到东西,我就跟自己没完。’
冰箱门打开,里面堆满了各式食盒,多到时苒无法忽视。
万祺又拿出几个食盒,耐心地装盘,放进微波炉‘叮’了两分钟。他蹲在时苒面前,一只手撑在圈椅的椅背上,一只手轻轻捏起她的下巴,强迫她望向自己。他尽力维持平和,‘时苒,你可以骂我打我咬我,怎么样都可以。但你别糟蹋自己,我不可能放任不管。’
‘霸王大虾生煎和蟹黄生煎’,苏式的。底焦黄酥脆,汤汁如清泉。
‘蛋黄芝士纸皮烧卖’,苏式的。那馅子油润油润的。
时苒的胃有点妥协了。她想像之前那样拂下去,却没有伸出手。
万祺又拿来‘叮’好的一大碗汤圆。百年老店的。这些白白胖胖的汤圆又大又糯。花生汤圆能嚼到花生颗粒,唇齿留香;鲜肉汤圆鲜甜多汁;萝卜丝汤圆鲜香不腻;红豆沙黑芝麻馅......
时苒的已经胃彻底妥协了。
万祺却不放过她,他又放了一杯冰镇苏城绿豆汤在她面前。鸡头米糯米绿豆蜜枣青红丝粒粒分明,独特的薄荷水,口感奇妙而清凉。
久未进食,加上熟悉的美味,时苒的胃抢先休战,‘咕噜咕噜’叫了几声。
时苒淡漠的脸有些许松动。
万祺黑着的脸,缓和了几分。万祺原本来有点发黑的脸瞬间缓和下来,漾出一分暖意。
‘外带只能带这些,如果你不喜欢,我们出去吃。好不好?’万祺语带请求。
时苒不语。
万祺太奸诈,居然放糖衣炮弹。
干又干不过,赶又赶不走,她能屈能伸,决定放过自己的肚子。她捏了生煎包,咬了一口。满嘴鲜香,她差点忘记了仇恨,要跟万祺抬眉毛。
‘谢天谢地’,万祺心里划了个十字。
但她吃得囫囵吞枣,眼神空洞游离。万祺知道她在用食物填补心中的空洞。她从小就这样。
但至少她能安静地坐在这里,好好把东西吃了,没有把汤圆泼在他脸上,他已经感谢天感谢地了。其它的,他不再强求。
时苒每样吃了一两件,胃里渐渐有了暖意。
从时苒肯好好吃东西开始,万祺就去清理两个屋子的狼藉。瓷片需仔细清理,不能有扎脚的危险。他先把稍大的碎片小心捡起,稍小的用扫把仔细清扫。食物用纸巾全部拾起,再用拖把拖了好几遍。打算等地板干了,再用吸尘器吸一遍,确保没有任何碎渣。
而在确保安全之前,时苒不得光脚。
时苒看着被他捡起扔掉的桂花芋头,眼里的不舍被万祺捕捉到。
他的眼里泛起一丝笑意,‘冰箱里还有一份。’
时苒脸上浮现出一丝被识破的尴尬。
‘明天我们一起走。’万祺再次轻声哄她。
仍是这句,‘各走各的。’
万祺从不知道,时苒的心能这么硬。
时苒看得见他眼里的痛苦,但不打算心软。他这次犯的,是天条!是死罪!
万祺的眼神又黯淡下来,内心更是像被喂了黄连,无法诉说。
‘以后不要抽烟。’他想起了桌上的烟灰缸。
时苒的睫毛颤了颤。她是点了给爷爷抽的,点烟之间,忽然想到很多人用香烟消愁,她便送进了自己嘴里。她回想着电影里看到的情景,那些人或优雅或销魂地吞吐着烟圈。她学着那模样,在一吸一吐之间,被呛得涕泪横飞。但好像,只顾着咳嗽,确实忘记了一些伤痛。于是她多试了几次。
就是这样。
时苒起身,去擦拭老屋里的每一件物品。万祺知道,她需要一个宣泄口,没有去打扰她。老藤椅被他搬到了床边。
老屋子有些破旧了,但它实在很大。时苒一间间整理完毕,已经月上柳梢。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时苒看着天上的一轮新月,心间的愁绪分毫也没有散去。
‘你走吧。’时苒洗漱完表示自己要睡了,请万祺离开。
万祺表示自己就睡在藤椅上,‘我说了今晚我就睡在这里。’
时苒也没多废话,静静爬上了床。她的呼吸深深浅浅,在凌晨时分终于变得均匀清浅。万祺悄声翻下藤椅,在夜色中贪婪地看着时苒。
记忆中他俩好像没有这么长时间冷战过。
不对,是时苒单方面冷暴力。现在她的心好像终于平静了些。
万祺走去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个眼罩,他在屈臣氏问了导购买的。这会儿冰冰凉凉的,希望能帮时苒那双漂亮的核桃眼消消肿。觉得太凉了,他又多此一举在放在心口处捂了几分钟,才给时苒小心戴上。
万祺给时苒扯了扯毛毯,又胆大包天地俯身在她嘴唇上轻啄了一下,做贼心虚地躺回藤椅上,在千头万绪中睡去。
冷眼冷脸冷言冷语,两人别别扭扭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