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乔峤也在那道选秀入宫的折子上。派林如柏巡盐之事,陛下确是思虑周全。”容鹿鸣秀眉微舒,放个林家人在身边做质子,她安心许多。当然,她自己同林乔峤一样,容雅歌在北境杀敌,她亦在后宫做着质子。
萧正则感到一丝隐然的不悦,“种种伎俩,还是容讲郎当年教得好。”
容鹿鸣可不敢居功,“臣妾惭愧。”她敛衽施礼。
“虽说林如柏也是个贪墨老手,到底,也是有些手段的。先前在滋兰苑,听宋贵妃说,天下乌鸦一般黑。这新朝之中,竟难选出几个像容家那么干净的。”
举世皆浊我独清?这么大的帽子容家可不敢接。
“陛下怕是记混了,那日是在滋兰苑,说的就是乌鸦呀。淑离妹妹觉得不祥,遂着侍女撵了去的。”
“这样吗?鸣鸣可知道,有些事,不能沾上容家的。”
容鹿鸣心中明了,他们都不过是帝王手中之剑。倘若容家陷入泥淖,拖累她与兄长,南北两境战事,兵权纷争,如何处置?
其实多年以来,容家俱是立于“悬崖”之上,且待平了战乱,以功免罪或以功获罪,全在帝王一念之间……
萧正则仍在龙榻上坐着。装了一整天,容鹿鸣是真累了,委实不想再应付。
写罢最后一字,撂了笔,她施礼道:“字已写毕,不敢扰了陛下休息,臣妾先行退下。”让美盼扶了她,便预备往外走。
“皇后娘娘,夜已深,不如就宿在文华殿吧。”昙现迎过来。
“无妨。”容鹿鸣一径往外走。
“皇后娘娘,陛下今日未翻牌子,您这个时候回去,宫人们可都侧耳听着……”昙现压低声音。
又该白话出多少闲事?容鹿鸣心道。她只得退了回来,“陛下,臣妾伺候您就寝吧。”
萧正则很是惬意,长眉好看地舒展着,羽睫低垂,化去了锐气,显出难得的温柔。
龙榻中央摆了支虎头茉莉。容鹿鸣煞是喜欢,拢在手心抚摸。
“已入秋,仍有此花,真难得。”她低语。
“你可还记得,宫中有暖阁,我曾在那培育此花赠你。”
“不是赠予静妃娘娘么?”容鹿鸣脱口而出。
萧正则已在她身侧躺下,闻言笑出声来:“哦,看来鸣鸣是记起了。”
容鹿鸣不敢说话了,她怕萧正则为了做戏做真,说出什么假情深意。
听着身侧,呼吸声都小了,萧正则觉得有趣。“没想到过了这么久,鸣鸣竟都还记得。”他侧过身,曲臂枕于耳侧,看着她。
慌乱之间,她闭目装睡。眼皮却止不住颤动,宛似春风触过的湖面。
“鸣鸣,和那时不同了”,他的身体自如地停在“君子之界”内,薄唇却越了界,在她耳边轻轻说:“我已经是个成年男子了。”
像静静焚着的白檀香,蓦地落了抹香灰下来,煨住她,又烫又绵。虽自小在男人堆里长大,可兵营之中,谁敢这样对她?
“唉——”容鹿鸣心里长叹,“怎么和小时候完全不一样了?他那时候多可爱,见到自己还会脸红。”她只想着萧正则当时是害羞怕生,从未想过是因为其他原由。
他顶着这样一张好看的脸,目光清冽如松间之泉,说着如此灼人的话,容鹿鸣可不敢接。于是,裹起锦被,利落翻身。
身后的声音笑着念:“鸣鸣呀鸣鸣。”
“唉——我当年教他的可是《通鉴》。都立了君子之约,还这样戏耍!成年了是吧,成年了好啊。”容鹿鸣心说,她办法多着呢。
愿他得享兼美,亦愿他与宋淑离一生一世一双人,坠入梦境前,容鹿鸣想。
清晨,滴漏的清音压着鸟鸣的韵脚。
萧正则醒了,装作犹梦,伸手越过界限,摸到花瓣,“不如她手臂细润”他无端地想,睁开眼睛,一旁的锦被已叠放整齐。
“皇后娘娘天刚亮就离开了。”昙现立在帐外说。
鼻端的茉莉香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甜。是她雪肤的气息,萧正则知道。他想到些什么,面色微红。
出了文华殿,坐上肩舆,容鹿鸣才觉得自己走晚了。日头不过刚刚露出一线,整个后宫已然醒了一大半。
路上请安的人不绝如缕,还都喜气洋洋。容鹿鸣起初疑惑,待得听到一个年老的嬷嬷在身后说:“留宿文华殿,就是静妃宠冠后宫时也是没有的。咱们这位皇后娘娘啊,恐怕很快就会有喜讯了……”
容鹿鸣真是哭笑不得,这种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角色,理当是宋淑离才对。
当日午后,日暖风清。昙现奉诏传容鹿鸣去文华殿伺候笔墨。
萧正则相当喜欢她的字,连研的墨,笔触的浓淡都甚得他心。还有那么些许的触动是他不愿承认的,当容鹿鸣坐在他身侧,她的宁静从容便浸染了他,让他觉得排山而来的烦扰不过尔尔。她像一处小而美的庭院,他想时时在那里处着。
萧正则晒着融融的日光,立在髹金漆云龙纹宝座旁等人。
昙现只带了郁雾前来。她在御前敛衽施礼:“陛下,皇后娘娘去御书阁查看典仪书册了,说是得为下个月迎贵女入宫的仪礼做好准备。”
“罢了。”萧正则拽了指上纱布。她咬的其实不重,他假装如此,见她恭敬又无奈的样子,比去观几折戏都有趣。
过了一会,内侍来报,说兵部尚书和镇国公一起进宫来了。萧正则搁了笔,传人进来。
第二日午后,昙现去了又来,回道:“陛下,皇后亦在御书阁。”
第三日,昙现领命,直接去了御书阁。
“皇后娘娘,陛下请您去文华殿。”
容鹿鸣埋首于半人多高的古籍中,目不斜视:“烦请昙现公公替我告假,典仪繁复,需条分缕析者众多,今日暂无暇隙。”
昙现余光一挑,心说,怪不得纸絮纷飞,这书……竟是三百年前的。需要考据得这么细致?
他自小跟随萧正则,即便曾低调蛰伏,京中贵女们却哪个不趋之若鹜?这皇后可真是与众不同,而陛下待她,竟也是不同的。
他于是出声提醒:“皇后娘娘,哪有让陛下等的道理?如此良机,旁人盼都盼不来,您怎么还?”
旁人?对呀,还有旁人!容鹿鸣收住上扬的嘴角,歪头、支颐,拢唇轻咳不止。
美盼即刻会意,过来让她靠着,喂她喝些暖茶,“皇后娘娘昨日晚间就有些咳嗽,应是染了风寒。”
容鹿鸣用力喘了几口气:“等我好些了再去陛下面前谢罪,省得过了病气去……”
昙现被容鹿鸣这套行云流水的表现惊呆了,从精神抖擞到弱柳扶风也不过一眨眼,可看她病恹恹地靠着女官,又好像真的突发了急症。
“奴才这就为皇后娘娘传了太医来。”
“谢过昙现公公,娘娘已自己开了方子,药也已服了。”美盼与容鹿鸣默契极了,应对的话语张口就来。
“那皇后娘娘保重凤体,奴才告退。”
见昙现走远了,容鹿鸣就着美盼的手又喝了几口暖茶,然后坐正,接着看书。
她可不想在这后宫里那么惹眼,不想被萧正则用军情大事试探来去——身为容家“二将”之一,她和哥哥都有暗卫。朝中军中的事她皆知晓,懒得陪萧正则做戏。况且,她也不喜欢代笔录字,又是在他身侧,万一被抓到错处……
容鹿鸣尤其不喜欢被人逼着写字。
她小时候只挨过一次打,容雅歌动的手。
那回是在月柏轩的书斋里,她两手紧紧扣着紫檀桌沿,脸贴着桌面,横竖不愿动笔,别过头和容雅歌说:“看一遍就记住了,何必要写,更何必要练字?”
容雅歌和她一样过目不忘,却厉声:“能永远记住?不可能。唯有写下、刻下的,方能恒久。”
“这世上有什么是需要永远记住的?”
容雅歌望向窗外翠竹,淡淡道:“很多。”
“哦。”他看竹,容鹿鸣看他。
“写!”容雅歌收回视线。
“不!练字有什么好的,我要去澄心湖钓鱼!”
丞相府的百年古园京中闻名,澄心湖中更是有陛下赐下的锦鲤,敢去那钓鱼的,放眼京中,也只有容鹿鸣了。
“这个不上进的!”容雅歌气得血气上涌,把自己前日给她做的小鱼竿取来,抽她的手掌。
容鹿鸣不服,一把小嗓把月柏轩嚎得险些翻过来。白管家正捧着点心匣子往这儿来,匣子里装的都是容鹿鸣喜欢吃的。听到动静,搁了匣子就往正堂跑。
丞相夫人萧郡主闻听此事,气坏了:“这个逆子,这样欺负妹妹,看我不请家法收拾他!”说着就要带着侍女往外走。
容止拦住了她,把个冰糖玛瑙茶盏放到她手中,“夫人消消气,喝口茶。”
“不是,夫君,这哪是喝茶的时候?”
容止不说话,也不动作。
郡主懂了,坐到了他身边。
“夫君,她一个女孩儿家,何必对她如此严格。过些年及笄了,找个无勋爵的殷实人家嫁了,就说是庶女,低调地办,不会有人觉察的。然后安稳无忧地过一生,多好。
容止朝妻子微微笑了一下,眼里情绪复杂。
“夫君难道还准备把她的身世告诉她?”郡主按捺不住,急切地问了出口。
“也许,她应当知道,毕竟肩负那责任。”
郡主拉了容止的手,急急地说:“不是这样的,逝去的已不可挽回。何不怜悯活着的人,夫君,鸣鸣已然如同我们的亲生女儿,就让她承欢膝下,别再承担那些了,不好吗?”
容止回握了妻子的手,心里的担忧不能说与她知:容鹿鸣的身份能瞒多久?君子无罪,怀璧其罪。万一她的身份被人所知,权力的纷争中,她必须有自保的能力。
这些思量,他只与独子容雅歌说过。容雅歌深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