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溯洄依旧如常,祁不定和君临回溯次数少,叶逢已然有些疯狂了,又一次醒来,叶逢气势汹汹到了祁不定的院子里,却在看到人的一刻蔫了。
“你!你...你和君临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叶逢的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只想拔腿就跑,“你是不是已经知道...”
祁不定不等她话说完,就回了:“不知。”
叶逢昂首着来,灰溜溜地走。应该让君临和她一起的,君临在的时候,祁不定明显好说话一点。
方才那一溯洄的结束,又是从鲜血淋漓到空寂无言。反复经历,已然算不上折磨了,只剩下麻木和厌烦。虽知道自己是外来者,脑海中却依然存留着亡者与她之间的回忆,一边将自己剥离,一边不可控制代入。
那些书信是原身私通外敌的罪名。她想着这不是她自己,可是泛着青色的纸张落在手里,心底那陌生的绵绵柔情和憎恨搅合在一起。她无法控制,好像身体里有另外一个人。是她,也不是她。
叶逢又跑到君临的院子前,她心下急躁,拍打门的声音也大,“君临,开门!”
君临开门了,问:“什么事?”
叶逢的火气又泄了,她强撑着脸面,色厉内荏,“你和祁不定有事瞒着我...你是不是已经知道...”
君临靠着门框,一副不正经的样子,与最初撞上她时一个德行,“对。”
他气定神闲接着说:“但我不告诉你。”
叶逢发现自己欺软怕硬,来找君临,完全是因为觉得君临此人看上去更好惹一些。现在好了,把自己放到火上反复炙烤,君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管她有多尴尬,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君临想不通,是什么给了叶逢他会说实话的错觉。
“知道了还不快点离开?!怎么?你是舍不得?寿宴?还是别的?每次溯洄看着记忆里人的死亡和逃跑,看着鲛人族覆灭,很爽吗?!”叶逢也恼了,压抑了二十三次溯洄的愤懑一下子吐露出来,仗着这茫茫幻境当中只有三个人处于同一状况下,仗着君临不会杀她,“还是说这幻境里有你要的东西?!怎么,你每次看着小六死,你就不会难过?!还是说,离开的方法就是要杀你自己!”
声音戛然而止。
叶逢的嗓音哽在喉咙里,那些泛绿泛青的纸张似乎在面前显现,她却不知自己的回信,君临的话语在耳边回荡。他们两个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嫌疑的不确定性,而祁不定不一样,他很明确,与外敌私通。
她想不清楚整个幻境的运作,想不通记忆矛盾的因果,但心中的猜想已经成型,她试探道:“不会是要杀了祁不定吧?”
光在水纹中摇晃,斑驳而空灵,面前的少年面色不变,嗤笑:“你是蠢货吗?”
叶逢的想法被否认,心下也松了一口气。若是要杀了祁不定,那还真的有点困难。一方面,祁不定是偌大的幻境里唯二与她同样的外来者,多少有点惺惺相惜;另一方面她可能打不过祁不定,而祁不定和君临的关系又暧昧不清。
君临抬手就要合门。叶逢连忙抵住,“君临,你跟我说说,我还能帮忙!你就当可怜我,我快被逼疯了,真的。”
门缝里的少年带着笑,复述了一遍叶逢的话:“我看着鲛人族覆灭,看着小六每次被活捉,看着熟悉的鲛人因为无法抵抗而死,真的很爽。啊,我忘了,这个幻境里还有我要的东西呢。”
叶逢:...
真是的,这么记仇干什么。
之后连续三个溯洄,三人都没有再凑齐过,君临和祁不定各自待在自己的院子里,叶逢急得团团转,左跑右跑,一无所获。
第四个溯洄,叶逢选择率先去找君临,却发现君临不在自己的院子里。
祁不定好像无论遇到什么,面色都不曾改变,即便现在,嘴里谈着自己的死亡,也不流露半点惧怕,“你想好了?其实没办法的,我迟早要死。这里既然是我的幻想,就只能杀了我。”
对面的君临略略点头:“你不反抗吗?也许你死了,就真的死了。”
按道理来说,这个幻境将外来者分为两个阵营,最后应该腥风血雨,至少要两方都格外狼狈,而不是现在这般心平气和。
祁不定懒洋洋地说:“好,那我反抗一下。”
叶逢跑过来时,就听到了剑身碰撞的声音。她还愣了一下,在她的记忆里,鲛人族的对决方式就是肉搏,只不过是用鱼尾真身,用剑的都是人类术士。她还以为时间错乱,人鱼族的覆灭时间提前。
她还没来得及看见具体情状,声音就停止了。登上阶梯,伸脚越过了门槛,竹叶晃晃悠悠,仍是一切安好的样子。
君临手提着剑,面对着门,而祁不定微微低头,将下巴抵在人的肩膀上,只能看到背影。两个人都是平静的,像是什么也没发生。
“你把祁不定杀了?!”叶逢看到了君临手里染血的剑。
君临推开故意送死的祁不定,任由他的尸体落在地上,“这里是他的幻想,不杀了他,就...”
眼前一阵眩晕,声音也在空中扭曲。
“就来见我?”少女愣愣地呢喃着这几个字,手里的纸张被她捏皱,她抿唇,心里止不住雀跃,满腔的羞赧和欢喜,只是在她的目光移动到前面的条件时,心却缓慢冷下来。
鲛人族的位置。
只要告诉阿良鲛人族的位置,阿良就来见她了。
是为了见她,还是为了鲛人族。
她的心止不住的慌乱。她向来一收到信就要立刻写回信,此刻却把信纸放下,站起身,走到院子里待了一会。
“小姐?”侍女关心地问。
少女脸颊上顿时布满鳞片,眼尾青白,鱼尾扑腾几下,跃出了红漆阁子,道了一句没事,就消失在侍女的视野里。
她游得很快,尾巴漂亮而强壮,头发上的钗子玉坠因为强大的水冲力掉落,被她用手接住。视野里的水面越来越近,浮动着太阳斑驳的光,她没跃出水面,而是沿着水面,往记忆里大陆的方向游去。
有船只经过,翻起磅礴的白色泡沫。
她记得第一次见到阿良时,阿良就在船上。他穿着一身白衣,高高瘦瘦。在黑夜,其他人类术士都歇息了,唯他一人站在船只上,呆愣着,眉眼笼罩淡淡的郁气。
她觉得有趣,头伸出水面吓他,也得偿所愿了。
阿良后退一步,差点摔倒,瞪大眼看着她。
月光撒在水面上,连带着她脸庞上的水珠和鳞片都在发光。用书信里阿良的话来说,她带着倒映在海面的星月出现,整个人是茫茫星海中唯一的月亮。
一见误终生。
每隔几日,阿良都要在船只上彻夜等候。
隔着月光相望,好像成了彼此不可说的诺言。
后来说上话了,再后来,阿良经常借以书信传递绵绵情思,游鱼带着他的书信到了深海,而她也写回信,游鱼再带给阿良。
她以为,两个人的情感就像月光那样干净皎洁。
不关乎人类术士和鲛人,不关乎钱财和修为。
水冲击在脸颊,她大口地呼吸,鱼尾扑腾着,仿若离弦的箭。
她喜欢这样,喜欢在海面上游动,喜欢累的时候停下,眺望着遥远的大陆。她伸出手,一根指头就能挡住整个大陆,就是这样的陆地,孕育了强大的人类术士,孕育了阿良。
没有鲛人会理解的。在水里游动是吃饭般寻常的事,海是家园,无论如何也不会对陆地产生任何想法。
她将奇妙的情感写进书信,阿良回应满怀激情,每一字词都落在她的心上。那样贴切。她以为阿良是懂的。
也许真的是懂的。
她的头颅浮出水面,像是往常一般,伸手,捏了捏那个遥远的大陆的轮廓。
陆地上看海也是这样小吗?陆地上是什么样子的?人类可以钻进土里游来游去吗?鲛人族把船和鸟都当做鸟,一种是人造的,一种是自然生成的。人类所属的天空之上,有没有人类造的鸟呢?
她有太多的困惑还没来得及问出口。
她回了院子,提笔写下了很多,字丑兮兮的,歪七扭八。回答了阿良有关海洋的困惑,回应了阿良的思念,写下自己天马行空的幻想,分享了父亲学着人类办寿宴的事,直到字迹占满纸张,对于鲛人族的位置,只字未提。
她放下笔,七彩的游鱼咬住信纸,快速消失。
“小少爷,老爷不让你捡这些东西。”
少年蹲在地上,宝贝地整理着自己今天的收获。一本看不清墨迹的《仙魔记》、一身人类的衣服、一支玉簪、还有形状怪异的石头。
他咬着手指,听到小六的话,顿时有些心虚,站起来,好声好气地求小六:“小六,我知道你最好了,你千万不要告诉我爹。”
他年龄还小,只是个没成年的小鲛人,说话时每一个字都嚼得清晰,反倒是有点奇怪。
小六也不忍心,“少爷下次别捡了。”
少年一口答应下来,又喜滋滋地蹲下来整理自己的宝贝去了。
小六候在门外。
他正要把石头放到桌子上时,那石头咔一下碎了,里面掉出一张纸来。
“将鲛人族位置书写于这张纸的背面,我可以送你一本全新的《仙魔记》,而且不会被水浸透。”
少年歪歪头,盯着这些字咬手指,最后困惑地皱起眉,呢喃:“这些字好难啊,不过既然有仙魔记几个字的话,应该是从那本书里掉出来的吧,夹进去好了。”
他不认字,纠结许久没懂,把纸夹进书里,然后塞到枕头下面。
他喜欢啃手指头,时不时就要啃一下。半夜三更,他从睡梦中惊醒,胸腔发烫,似有什么东西要从喉咙里涌出来,双眼也很热,手脚软绵绵的。他的腿已然变回了尾巴。
他只当自己像人类一样躺着睡不舒服,刚要坐起来,就一个脱力从床榻上掉下来,吐了一口血。
他彻底慌了。
“小六小六!小六!”他囫囵叫着,小六从外面进来,见他这样魂都要吓飞了。
他的鱼尾扑腾着,不消片刻,就突然不再抽搐挣扎,立刻死掉了。
纸上抹了毒药。
寿宴取消了,爹学着人类,要为小弟办葬礼。把买好的红灯笼涂成白的,找了棺木,说什么入土为安,海底的石头坚不可摧,非要挖出一个坑洞来。
葬礼那日,大哥通敌,哀乐贯穿荒诞的白街。
黑压压的船只笼罩,黑与白成了唯一的色彩。
少女冲进大哥的院子,摔碎那琴。也不知从何得来的琴,这琴声居然可以通过水快速传播,一半的人鱼被迫陷入沉睡。
“大哥!你疯了吗?!”
向来温和的鲛人看着人类术士的到来,轻飘飘道:“我没错。”
剩下的一半人鱼奋起反抗,无果,留下满地血腥,死的死,被抓的被抓。站到最后的不是族长,也不是修为最高、经过历练的大少爷,而是二小姐。
“你不必如此,你不是最向往陆地了吗?”大少爷说着,“我可以带你去。他们许诺了我,给我秘籍,给我自由,给我...”
少女整个人都是青白的,不似人身那般肤色,鳞片尖锐而冷冽,她打断:“大哥,你真恶心!”
她死在人类术士的剑下。
明明知道她的阻挠不会让结果有任何改变,但她没有选择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