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阶魔修在无尽海现身的消息,一日内传到了苍云上。
七阶。当年魔修猖狂,就是仗着君临七阶,君临死后,魔道溃不成军,多年来都是正道隐隐占据上风,如今这七阶魔修出现,无疑让平衡的格局依稀有了要崩塌的趋势。
七阶以上便是圣者。圣者不站在任何一方,这是所有人都默认的。自从祁不定陨落,正道七阶修士只剩下宗主一辈,大半只剩下一缕精魄,剩下的一半卡在瓶颈,闭关参悟,还未出关。
云雾飘渺,一只白鹤破云而出,一少年微微弓身,趴在了白鹤的毛发上,紧跟其后,另一只白鹤跃出。
“那七阶魔修的事可是真的?”“不知。听闻那魔修好色,也不知哪来的时间参悟。”
今日,类似这般的话语有千万句。这些言语被半空中的无形阵法吸收,然后注入到盘腿坐在其中的青年身上。
祁柳揉揉额角,起身。此言多半为假,六阶魔修本就少,何来的七阶魔修,没有任何风声。
只是,此刻,有一稚嫩孩童之言入耳:“莫不是那君临活了?”
他伸手,发冠上的柳枝柔顺地低垂,触碰他的指节,然后缠绕,片刻之后,脱离了他的指,快速飞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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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尽海底,影覆长街,檐挂珠帘。无数道流光划过,落在海底,这次并不是安安静静的了,正如祁不定所说,鲛人反抗,死伤无数。
人类术士的能力远超鲛人,海底却是鲛人的统治区,人类惨胜。
叶逢醒的时候,暗骂一声,跑过长廊,到了前院。
鲜血在水中宛如烟雾般升腾,绿竹映红血,刀戈撞鳞片。剩下的只有尸体,其余的鲛人被活捉了。刀与断尾躺在一起,五光十色的鳞片随意掉落,而完好无损的君临仰头,看着最后一道流光破出水面,似有所感,扭头与她对视。
时间再次溯洄。
叶逢真是服了,她只当是祁不定有问题,现在看来,君临也是有问题的。哪有人看到自己的族群死完了,还这么平静?
这是她的第23次回溯,终于可以确定君临和祁不定也是外来者了。
这22次里,她用了无数种办法阻止这场浩劫,只是无可奈何,结局从未改变。指尖又落在了那簪子上,人类的装饰,她现在一看到人类的东西就恶心。
她烦躁地抓抓脑袋,一个冲动抓起簪子就要摔,被一旁的小丫鬟拉住胳膊:“小姐,小姐!你没事吧!”
叶逢把簪子放回去,没说话,提起裙子,直直往回走。困住她22次的院子就在街道的尽头,她走得很快,把所谓的寿礼忘到了脑后。她找到了爹的院子,怒气上来,力气也变得大了,一脚踹开门,走到那还在饮茶的废物爹面前,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爹!明天!不准!办寿宴!你是族长!现在就带着鲛人走!”
爹手里的茶尽数撒了出来,他又开心又难过,一方面这茶苦,他实在品不来,一方面这茶是用几千颗夜明珠换来的,如此没了,有些可惜。他把剩下的茶倒进嘴里,才乐呵问:“怎么?小逢这是又受什么...”
叶逢打断他的话:“没受刺激,没做噩梦,没有发病,我现在非常清醒!明天!有人私通外面的人类术士,你知不知道,鲛人现在已经成货物了,再不走,明天都会死!”
叶逢觉得自己真是疯了,居然直接说出来。
反正还会回溯,说不说也没什么了,大不了再来一次。
爹没把她说的当回事:“傻孩子,玩去吧。人类术士确实强,但在海底,我们鲛人所向披靡,怎么可能...”
叶逢眼前一黑,大抵也是知道爹不会把她的话放心上,出口的话全被她憋回去,气无处发泄,狠狠拍了一下桌子:“喝你的茶去吧!”
“哎呦,你这...”
叶逢快速地跑远了,好巧不巧,又和君临撞上了,这次她是着急忙慌跑的那个,而君临则是慢悠悠地散步,身后跟着叽叽喳喳的小厮。
“你!”叶逢虽然是跑得快的,君临却好端端立在原地,而她后仰,一屁股坐在地上,她爬起来,拉住君临的衣袖,“你一定也是!啊啊啊啊啊!我要被逼疯了!”
小六一看,连忙上前:“二小姐,你别拉我们少爷的衣袖,小心着点,少爷今天刚...”
叶逢瞪他:“你闭嘴!”
小六闭嘴了。
君临被她的发疯样逗笑了,他微微后靠,靠着红漆木,含笑问:“不是说要治我吗?”
叶逢伸手就要打他:“好啊,你上一个溯洄是在试探我!小兔崽子!你们俩合起来耍我是吧!?还敢给我下药!”
“你自己没看出来,这能怨谁?”君临灵活躲开,微微后撤,“走吧,我们去祁不定的院子里。”
小六一寸不离地跟着,叶逢已经懒得藏着掖着了,直接道:“君临,你可有什么想法?”
君临眯眼看她半晌,“没有。”
三人再次齐聚一堂,叶逢把自己的二十二次回溯说了个遍,大吐苦水。阻挡侵略的方法被她试了个遍,没用。
“等会,你说在你的记忆里,你从未到过水面,”君临重复了一遍她的话,又说,“可是在我的记忆里,与之完全相反。”
叶逢的话停住,大概是长久无望突然发现一点点线索,整个人都精神起来:“记忆有问题!”
“你经常出门,而且非说海底空气闷,要上去透气。”
两个人同时转头,看向长久不言的祁不定,君临回忆了一遍:“他不在家。”
祁不定否认:“我在家。”
记忆矛盾。
三个人同时转头,看向了门框上属于小六的身影,因为水纹轻轻晃动着。
“小六,你可还记得上次我二姐去海面的日子?”君临放慢了脚步,和小六并排走,心平气和问。
小六心下默背着明天的礼仪流程,听到问话,困惑皱起眉:“二小姐最讨厌的就是去海面上,她讨厌人类,也讨厌人类的习俗。”
君临语气平静:“我忘了。府里上下,只有大哥一人去过海面,我也想去,不知道陆地上到底是什么样子,在海面上看应该能看到的吧。陆地上和海底应该是完全不同的。”
小六急着打消他危险的想法:“少爷,人类术士相当残忍,把鲛人当成货物,在海底我们还是霸主,可不能随便到海面上去啊!”
君临瞥他一眼,没当回事,满不在乎道:“大哥在外面待了五十多年都回来了,这不是好好的吗?你急什么?”
“不一样的,”小六难得严肃起来,“大少爷自小就是族里最出名的天才,之前也说是要出去看看,可是过了三十年就回来了。虽说是修为长进许多,可是性格大变,沉默寡言,更喜清静,与二小姐一样厌恶人类。”
君临的记忆与他完全相反,叶逢最喜去海面上乱窜,而祁不定在外待了许多年,一年前刚回来。
夜明珠散发着微芒,君临的房间很大,分为三室,最里侧的才是歇息的榻,用来储藏的箱柜倒是不少。小六在外候着,他翻箱倒柜,最后,地上摊放着一大堆的杂物。
看不清墨迹的书籍、各种颜色的贝壳珍珠、骨头架子、还有破布...他没有关于这些东西的丝毫记忆,在他的印象里,自己是个乖巧内向的小鲛人。但房间里的所有东西都在隐隐证明,他是一个喜欢冒险的顽皮鲛人。
外来者祁不定、小六、以至于他自己,好像都对这具身体的过去和性格一无所知。
所有人对他的印象和记忆都出奇得一致,并非是他没问题。
骨节分明的手握着夜明珠,蹲下,开始仔细查看这些杂乱无章的东西。
光掠过字迹,拂过曾经那段含着少女心事的光阴。叶逢已经无言了,昏暗的房间里,地面上,铺了一地的纸张,这些纸张上的字迹没有因为浸水而晕染开来,清晰明了,大概是放的时间久了,纸张泛着怪异的青绿色。
她蹲在中间,眯着眼看落笔的时间,伸手,把另一张纸拿过来,交换了位置。
这些信纸都是一位名字叫做秦仍的人类术士写给她的,而她毫无印象,甚至在看到人类这两个字时就满心厌恶。
这些信是从各种地方翻出来的,也许是榻下,也许是梳妆匣里,也许是海螺里,藏得四分五散。位置乱也就罢了,时间也乱,她捋不清时间线,只好先整理一遍。
她捏着夜明珠,微微低头,眯眼看时间。
直至第二天,奏乐声响起,她才反应过来,已然要到这一溯洄的最后了。
而她刚刚整完这厚厚一沓书信的顺序,小婢女在外敲门,说着什么人类的礼仪。她没搭理,坐在桌前,快速地浏览过每一张纸上的内容。
字迹很漂亮,控笔是极好的,每一字都费尽心神,不像是在与心爱之人飞鸿传情,更像是在练字。她一目十行扫过去,眼前的窗纸骤然黑暗下去,深棕色的窗框彻底成了漆黑。
不消片刻,那小婢女尖叫一声。水在被疯狂地搅动,鱼尾拍打着水,那尖叫声尖锐起来,不像是人发出的,贯穿了她的脑海,仿若警钟穿透,将她拉了回来。
这种鲛人的悲鸣,她听过不下百遍了。
她在这22次的溯洄里,躲在假山里,躲在枝叶下,躲在柜子中,穿过各种缝隙,看着这一场浩劫的发生。
她急着看这些纸张,没有时间再藏起来了,被活抓还是会溯洄,藏不藏也没什么区别。
令人没想到的是,在她如鼓的心跳声中,外面的动静却潮水一般退却了。她揉揉太阳穴,眼前的文字活了,在她的眼前变得歪七扭八,千篇一律的甜言蜜语让她恶心反胃。
原来不是她的藏匿让她逃过一劫,而是这个世界轻飘飘地放过了不断回溯的外来者。
还有十几张,她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页,倒着读。终于看到了有用的信息,这张纸是微黄色,没有泛青。她微微瞪大眼,不可置信地想要再仔细看一遍…
文字在她的面前融化开,周围的水纹不断扭曲,时间再次溯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