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柳一早,就见师弟怀里待了个白狐,极美。
“今日心情不错?”祁柳鲜少看到师弟脸上真心实意的笑。自从修为尽失后,师弟性情大变,易恼,笑也是讽刺的,带着尖锐的棱角,最喜扎人心。
祁不定轻轻嗯声,没理他,拐身下楼。
客栈小二迎上来。
祁柳就看到那只白狐探出头,看了他一眼,被师弟摸了摸脑袋,舒适地窝回了师弟的怀里,不再看他。
大比在一个时辰后开始。
苍云上是修仙界当下实力最为强劲的宗门,宗主只剩一缕精魄,祁柳以少宗主身份出席,担任次席。主位是三百日夜的维序者,名“久”,只是一个代称。
祁柳为祁不定安排了座位,他觉得无趣,压根没去典礼,在三百日夜里溜达。
“可以去桃花谷那一日夜,我曾在那里闭关,景色不错。”君临爬上他的肩膀,毛在他的脖颈乱蹭。
祁不定不适皱眉,把它捞下来:“祁柳不在,你可以化人。”
“暗处有人。”君临从他怀里跳出来,绕着他走了一圈,“你身上的弟子令被人换了。”
远处的城池烟火在眼中闪烁,此处的荒野静寂无边。
是否是参加大比的门派子弟,唯一的区别就是弟子令,在特定的时间,会将携带特殊弟子令的修士送入三百日夜中的一个。
大比开始。
换句话说,他现在的一举一动都在各位委席的眼皮子底下,包括“久”和祁柳。
发丝微动。
祁不定偏头,躲过虚空中蓦然出现的冰刺,同时,另外一侧劲风袭来,他略有不悦,反射性就要反击,一道灵力稍稍阻挡了风的尖锐。
“别用。”君临跃上他的肩,“我护你。”
自然力。是风起弟子。风起术法的特色就是与自然力息息相关,参悟自然,自可掌握术法。
君临只有一阶,尚且处于魂魄凝聚阶段,神魂不稳。祁不定把肩膀上的君临薅下来:“不打,直接跑。”
仙林大比向来是以杀戮作为取胜之道,大道三千,修士无数,宗门众多,天下人前赴后继,新鲜血液涌流,这世间最不值钱的就是修士了。
这一大比,不过是选出这一代的天才罢了,剩下的修士死活无人关心。
祁不定没参加过仙林大比,但也清楚,仙林大会一旦开始不得终止,妖魔趁虚而入,此刻杀人灭口最合适不过。
“必须暂停!”祁柳拍案而起,“荒谬!怎可如此胡闹?不定修为尽失,却能进入大比,这是你的疏忽…现在立刻打开这一日夜!”
‘久’微微后仰,嗤笑一声,手指勾着酒杯,两条腿翘得老高:“祁兄,我也不是不想停啊,你可知,我创这三百日夜都有着自己的秩序,我参透星辰千年,每一日夜都是星辰轮转轨道,就算是我,也没办法的。”
他不在意地勾着画本子看,酒杯不稳,晃倒,酒液倾洒,意味不明瞥他一眼:“况且,苍云上统一分发弟子令,他的弟子令,又是谁给他的?”
噌——
所有委席震惊起身。
“祁柳!冷静!”
剑光闪过,恐怖的威压铺天盖地,剑尖挑开‘久’所拿的话本子,瞬间四分五裂,青年微微垂眼,脚下弥漫着一层浓重的灵气,他重申了一遍:“暂,停。”
周围的星辰轮转,虚无中的另外三名委席纷纷起身。
气氛剑拔弩张。
‘久’眨眨眼,就这个姿势没动,剑尖几乎要碰到他的唇,他眯眼盯了一会剑上的倒影,扯唇:“怎么?苍云上是要对三百日夜宣战?”
“祁柳!”一名委席开口提醒。
苍云上是门派领袖。苍云上若是真的有了要对三百日夜宣战的意思,又是一场乱斗。
‘久’的视线从光滑的剑身,流转到那泛白的指腹,随后像是毒蛇般,缠着骨节而上,一路没入有力的腕。
祁柳的手用力片刻,最后还是收了剑,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微微颔首:“失礼了。”
“心切罢了。”青年摆手,摆出宽容的模样,“祁兄也知规矩,仙林大会一旦开始,就算是天塌了也要继续。”
祁柳盯了他一会,消失在原地。
灯火游龙,万里长街。少年抱着白狐在人群中迅速跑着,呼吸急促,黑发高束。
“憋崽子,不长眼睛?”“哎呦喂,你撞到我的东西了!”“……”
祁不定还是第一次和君临逃命,在之前,要么是他追着受重伤的君临妄图赶尽杀绝,要么是君临追着他想要斩草除根。
君临死而复生,一切都变得玄幻起来。
仙林大比一旦开始无法中止,他只能坚持到结束,他能感受到身后那人还在穷追不舍,在人群中化作一道烟雾快速穿过。
君临:“我可以化人帮你,不用我自己的脸便好。”
祁不定喘着气,伸手拨开前面的人群:“不行,祁柳在外面看,每一个人的道不同,灵力波动不同,你的更是明显,祁柳能认出来。”
君临:“我可以化人,至少…”
他的话音还没落,祁不定迅速停下,因为惯性差点摔跤,他猛地后撤,风刃划过下巴,留下一道伤痕,他眯起眼略有不悦。
“风绞。”
那道声音轻飘飘传过来,两字带着无尽的杀意,膨胀开。
周围的空气顿时挤压抽搐,像是有了形状,周围的人群纷纷散开,形成一小片真空地带,无形的气挤压他的身体,似是要捏爆他的心脏。
怀里的白狐跳了出来,朝着人群中而去。
“什么玩意!滚啊!别抓我脸!别抓我头,我发型!”
积压的空气顿时恢复原样,祁不定吐了一口血,接住被扔出来的白狐,对上了始作俑者的眼睛。
“瞪什么瞪,仙林大比就是要杀人的!你要是不想死可以不报名!进来了就是要比拼的,再看我也是要杀你的!”少年色厉内荏,头上带着各种稀碎的发饰,身上衣服花红柳绿,说起话来还带着一股子稚嫩。
若是君临不在这里,祁不定还要张嘴呛他两句,但君临就呆在他的怀里,他张张嘴,无趣地哦了一声,解释:“在下祁不定,被心怀不轨之人坑害,不是主动进入。”
“祁不定?”少年瞪大眼,“苍云上祁不定?骗狗呢?”
祁不定沉默,找了找身上的弟子令,伸手举给他看。
青玉面,是苍云上宗主亲传的标志,上面的三字端庄清秀,赫然是“祁不定”。
少年的脸僵住:“哎呀,这不是误会嘛,真是,祁师兄既然被贼人所害入大比。若是祁兄不嫌,可与我作伴,暂且保祁兄片刻安宁。”
祁不定的名号果然好用,百年前正道魁首,意气风发,大战散尽修为,一个名号也足够让人敬仰。
祁不定想着什么,颔首点头:“多谢。”
少年:“那你宗门那边…”
祁不定:“道友误会罢了,可以谅解。”
少年松了口气,苍云上是当今正派之首,若是惹了嫌,等出了大比,风起宗估计会将他扫地出门,“我名林幽,祁兄可唤我葫芦。”
祁不定在他身上的装饰扫了一圈,点头:“麻烦了。”
林幽暗想,祁不定当真如传言所说正经乏味,年少天才,悟透剑道,寡言少语。
祁不定却想着别的。
刚刚君临用了灵力,外面的人也许看得不清晰,林幽却看得一清二楚,不如使点手段,让林幽死在大比里,好让他闭嘴,以绝后患。
君临的爪子摁了摁他的手,祁不定瞬间打消了心中算计,摆好了记忆里的仙人模样,跟着林幽走了。
夜宿客栈。
白狐趴在桌子上,与他说话:“若是装得烦了,不必如此费心,做你自己便可。”
祁不定端端正正躺在床上,语气平缓:“拿了你的身体,你用你的命,换我一个清白的身份,哪敢烦闷?”
是的,祁不定身体里其实是君临,而君临的身体里才是祁不定。
白狐歪歪头,品出了其中的一丝不满。
祁不定,哦不,君临也是随口所说,没想到祁不定当真道个歉:“也是,忘记询问你的想法了。只是你我身份不两立,一见面就是打打杀杀,等到了最后,才终于有了机会。”
祁不定说的“最后”是指他将死之时。
君临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声音有些闷:“夜深了。”
祁不定却没有要睡的意思:“若是不开心,我们可以将身份换回来。”
君临:…
君临开口就是讽刺:“呵,什么都让你说了,倒是我不讲理。”
祁不定:“我知道你担心我。”
君临被点中了心思,浑身都不舒服,现在就想去杀几个人舒服一下,吭吭哧哧憋出来几个字:“谁关心你了?自作多情。”
百年前,君临与祁不定的最后一战,在幽冥鬼谷,那里尸横遍野,暴动的灵力在天空升腾,他杀红了眼,浑身的魔气暴涨,一掌过去,死的就是成千上万的小修士。
他杀得很开心。
而祁不定的每一招都朝着他的死穴而去。
三天三夜,除了枉死幽魂,幽冥鬼谷寂静一片,只剩下两个人刀剑相接的噌噌声,回荡,升腾。
他其实是败了。
修为耗尽,魔气枯竭,他吐着血,躺在尸野上,入目是被血染红的天。祁不定依旧高高在上,本命剑闪烁着蔚蓝色的光辉,与血色彻底分割。
剑尖对准他的额心,泛着清凉。
“要杀要剐随便你。”他这样说着,扯着笑看自己的杰作,看这死伤无数的修仙界,似是能听到那些生灵发出的悲鸣,“很得意吧,杀了我,你的名号流传千古、垂芳百世,你的剑道会被刻于苍云上铭古碑,享万人朝拜,妄图参透。我的死,会成为你成圣的踏脚石。”
祁不定却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开心,垂眼看着他,无悲无喜,半晌不动手,只是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回:“并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