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节一早起来,便觉得有些冷,夏淼多套了件外衫,出去一看,小彬和外阿婆也都穿上两件衣衫了。
周云飞正在灶前烧水和煮朝食,虎子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见他来了,摇着尾巴就过来了。
“早上是有点冷了,云飞哥你还穿着单衫会不会冷,我给你再找件外衫呢?”
周云飞摇头把锅里的粥捞起来,肉食昨日都买好了,今天要给先人享用的,他们早上便吃得简单些。吃过了饭食,他们就说杨秋那儿要去看药材,晚点再回来:
“阿婆,你们先在家呢,我们很快就回来。”
“就得过节去啊?那得趁早,今晚可不兴走夜路的。”
外阿婆没怀疑,小彬叫她一起去喂鸡,两人去了后院,夏淼和周云飞拿起昨天晚上偷偷放好的纸钱纸衣服就出门了。
这里的习俗是这样,若是离得不远,纸钱之类的就该到坟前去烧,可他们要给阿父阿娘烧纸钱被外阿婆知道了也不好解释,两人只好想出这借口。
周云飞的口袋里还放了一把,昨晚他路过自家稻田抓的新谷子,两人在路上看见不少人带着纸钱之类的到坟上去。
周大家似乎没来烧纸钱,周云飞阿奶阿爷的坟前很干净,夏淼陪着他用火石点起火,给两个老人家烧了些,又到周二郎的坟前……旁边多了个墓碑,是周云飞给燕儿阿娘立的。
纸钱点燃,夏淼见云飞哥绷着脸没说话,他先开口了:
“阿父,阿娘,我是淼哥儿,你们放心,以后每年我都和云飞哥来给你们烧纸钱,年年都来……阿婆在我们那儿过得很好,你们都别担心。”
周云飞沉默地看着火舌烧掉一张一张的纸钱,他能从外阿婆的描述里拼凑起的父母,是那样的模糊,可……人哪有十全十美的呢?
他张了张嘴,说出那个好久没喊的称呼:
“阿父……阿娘……”
夏淼见云飞哥不再说话,他也心疼地拍拍对方坚实的肩膀:
“云飞哥,不是带了新稻子么?我们烧些给阿父阿娘尝尝,他们肯定高兴的。”
周云飞从口袋里拿出那两穗稻子,饱满得很,小心地放到纸钱的火里,没有多久,就听到里面毕剥作响,火焰中升起一股浓浓的米香。夏淼抓住云飞哥的手:
“阿父,阿娘还有阿爷阿奶,中午记得到家里来吃好吃的,我们昨天就买了肉……”
夏淼又多说了几句,两人在坟前磕了头,这才收拾了往家走。
他们走着走着,正巧碰见周大,提着篮子,从山下上来。
周云飞全当没看见就走了过去,夏淼也跟着走,两人全然不在意周大在后面的打量。
中午准备的菜多,按照老礼要准备三鲜,不过他们这都穷,也不讲究什么肉,所以周云飞还从张栋子那儿拿了条钓的鱼,鱼隔水清蒸,猪肉沾粉炸出来。
还有半只鸡,本来中元节和清明节一般都是要用鸭子祭祖,不过鸭子价太高,周云飞就和张栋子两人合买了一只鸡。这鸡按照夏阿爸说的做法,放了些补身的药材,用瓦罐炖着。
夏淼头一天还从村里人那儿买了茭白,外面的皮剥开,里面是嫩白嫩白的,用刀切着生吃都有别样的脆甜。清炒一碗茭白,又从后院摘了个晚丝瓜打鸡蛋汤,这鸡蛋是自家攒的,还没舍得吃呢,过节刚好吃两个。
“来,我们先祭祖——淼哥儿,你去拿三匹香来。”
外阿婆是知道如何祭祖的,她早上还在地里和外头弄了杂草茅草做了个简单的跪拜垫子,就为着这时候用。他们先把吃饭用的桌子从草棚里搬出来,今天天阴着,还阵阵冷风,似雨不雨的模样。
桌上恭敬地摆上菜和干饭,又由外阿婆带头点香插香,周云飞、夏淼和石彬都轮流磕头。磕完头,就到旁边去烧纸钱、纸衣,各家分开一个堆,让来吃饭的祖先们都能拿到些,夏淼也拿了一些纸钱纸衣给石彬:
“也不晓得你大伯叔叔会不会给你阿父烧纸钱,你给他在这烧些,让他今日也勉强在这里吃一顿也好的,也让他看看你长这么大这么高了,还成了师父的徒弟。祖先们也不会怪罪。”
石彬一愣,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中元节,他也想阿父了。可是,他越长越大,都要想不起来阿父长什么样子了……
“师父……”
夏淼见他一副要哭的样子,把纸钱塞到他怀里,揉了揉他的头发,这还是个小孩啊。
“听话,去给你阿爸烧些纸钱,说说话,他肯定能听到的。”
院子里烧纸钱就行了,他们一边烧着也一边说些好话,外阿婆更是道:
“保佑全家人都平平安安的,不生病不出事,多生些小娃娃……”
夏淼也给自己外祖么烧了纸钱、纸衣服,他们在院子里烧,围栏外面就看见村里几个汉子手上提了黄纸和香烛,走在最前面的是村长周强。
“大伯,你们去烧纸么?”
“是啊,就到那桐树下老祖宗祠堂去,你们已经烧着纸了?”
来回说了几句,几个汉子和周强就走远了。夏淼也是来到这儿才知道的,后山牛角坳有一块地方有些塌掉的泥巴墙,那曾经是草凹村周家的老屋,后来村里的周家人几房都是从那儿分出去的。
周强还是周家的族长,到了中元节,每个周家都要交一两文钱或者派汉子去那儿烧纸钱、打扫一番。周云飞他们也给了钱,就省得自己跑一趟了。
纸钱的烟灰在空中飘飘荡荡,飘满了整个草凹村的天空,混着食物的香气。
祭祖的吃的,要摆上一个时辰,方便祖先们吃完,然后大家要重新把碗筷冲洗一遍,家里人再吃,吃这样祭过祖的食物,那是有好处的,会有祖先保佑。
这也是周家最近最丰盛的一顿了,毕竟明日开始,又该到地里去收秋稻了。秋稻再不收,赶上下雨刮风就浪费了,天气再阴冷下去,就晾晒不干了。
那天晚上,吃过了晚饭,外阿婆还提起小时候见过鬼的种种事,夏淼听得又怕又想听,他时不时地用手搓搓虎子的狗头,好在外阿婆见月亮出来,就要他们赶紧去睡:
“七月半,鬼上岸。早点睡觉,不能招来外面的野鬼——”
夏淼松了一口气,把虎子带到放砖瓦的地方睡觉,这几日这边没人,都是让虎子守着的,暂时没见到有小偷。
他们擦洗了一番,就各自睡去了。夏淼有些庆幸地道:
“幸好今天要早睡,我真怕外阿婆说的鬼故事太吓人……云飞哥,我都没问过你,你撞见过鬼吗?”
周云飞摇摇头,他在被窝里将小夫郎抱住,这样的天气抱起来很舒服,一点也不像夏天那样热。低头就看见夫郎漂亮的眼睛看着自己,他低头亲了亲对方的眼皮:
“我听老兵说,杀过人的,鬼也怕。”
周云飞现在还记得,他第一次在战场上杀了人,手上沾了血,吐得胆汁都没了,半夜没睡着。张栋子他们也差不多,那时候一窝子新兵,还是有几个老兵出来笑话他们。
夏淼握住了云飞哥的手,他有些崇拜地道:
“云飞哥,你真厉害,如果没有你在边疆杀敌,那些狄子就会来杀我们了,所以鬼也怕你们,因为你们身上有正气!”
周云飞闷闷地笑了起来,夏淼感觉贴着云飞哥胸膛的耳朵震得痒痒:
“若是阿父和阿娘看见了,肯定为你高兴。”
周云飞嗯了一声,明日要割稻子,今晚不能折腾人,他只好又把头埋进人的脖颈里吸了几口。
两人这才睡去。
……
周云飞是在一片雪白的地方醒来的,他四处看看,有些恍惚,往前跑了两步,脚都陷在雪里拔不出来。
他这是……在做梦?
周云飞站在远处,动也动不了,只能感觉寒风吹到脸上,从身上各处都很冷。他正站着,想努力走动,远远地就看见雪地里走来一男一女。
男的长相很俊朗,女的也很漂亮,笑起来十分亲切,那样貌也让人觉得熟悉。他呆立在原地,那汉子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
“好小子,都长得比你阿父都高都壮了。”
“天冷怎么不知道多添些衣服?娶了夫郎,就是大人了。”
周云飞瞪大了双眼,只觉得两人的话语听来那么贴心,他张嘴喊道:
“阿父……阿娘……”
两人都望着他笑,周云飞努力想走过去,但他全身动弹不得,寒冷更加。那两人的身影也渐渐远去。
周云飞猛地睁开眼,和淼哥儿对上。夏淼将被子推到云飞哥的肩膀上,才看到他醒了,他压低声道:
“云飞哥,你今日怎么像小孩一样踢被子了?吵醒你了?”
周云飞沉默了片刻,摇摇头,梦里面孔清晰的两个人,他现在就有些想不起来了,是阿父和阿娘来看他了吗……
他将小夫郎抱住,感受着对方身体上的温暖:
“没事,再睡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