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地铁，祁怀青掐准时机打进来。
“小寻，上地铁了吗？”
“上来啦。青青你等下。”
姬寻调整了下左右耳机音量，左边耳机听电话，右边听环境音和提示音，让智能助理把视频接入通话，问祁怀青：“你能看到我周围吗？”
“看到喽。”祁怀青说，“坐五站到自博馆站对吗？”
“对的。”
姬寻点点头，一手扶栏杆，将盲杖挂在这只手腕上，又调整了下眼镜架。
考虑到今天外出时间比较久，姬寻出门前换了副超长续航的智能眼镜。
她左右看了看，小声问：“人不多吧？”
祁怀青说：“不多的，你右手边对面有位置，要坐吗？”
“不用，站会儿吧，反正没多远。”
下一站是换乘大站，姬寻担心人太多待会儿不好出。
“青青早上不用跑单吗？”
“呀，难得给自己放个假嘛。”祁怀青说，“我昨天一口气把今天的工作量都完成了。泛时那边的。所以我给自己放两个小时假，不过分吧。”
“不过分不过分。”姬寻竖起大拇指，“你值得。”
“然后刚好你要去那——么——远上班，我跟你聊聊天好了，我还可以Be your eyes。”
好像哄小孩的大姐姐，姬寻发自内心地笑出声，也拖长音：“谢——谢——青——青。”
“谢啥。”祁怀青不以为意，自然地将话题转向工作内容，“我蛮好奇，泛时为什么会有这种散活，这活我一个人顶三个人。”
姬寻昨天干活时也在想，这项工作蛮适合让祁怀青全职去做。
因为显而易见的，它绝不只是短期、一次性的修正。
姬寻问：“青青听说过‘少年X’吗？”
“少年X，是什么？书？影视剧？”
看来祁怀青不知道。
车厢微微摇晃了一下，身后一阵属于体温的热度贴近，鼻息洒在后颈，姬寻皱了皱眉，抓紧扶手顺着惯性往左侧移，又问：“那你知道「奇迹小宝」吗？”
“啊……这又是什么？”
“「奇迹小宝」是一个智能包。”姬寻娓娓介绍，“智能包是……”
“智能包我还是知道的。”祁怀青说，“就是可以安装在任何主流智能体上的APP。”
“这样理解也……可以。”姬寻挠挠额头，接着向她介绍「奇迹小宝」，“大模型时期训练的智能包很多数据不完善，定义不清晰，导致智能包和应用误判、错判、瞎判，你应该听说过一些。「奇迹小宝」造成的悲剧就比较惨烈了。”
如果把目前市面上主流的通用人工智能体看作手机的话，智能包某种意义上确实相当于手机上运行的应用，某种或多种功能的集成。
确切地说，智能包是一项融合技术，在集合多个应用接口的基础上，另有不同的呈现形式，可以是日常运行的APP，可以是一个辅助性功能，也可以是专业场景下的数字“人”，比如「奇迹小宝」。
「奇迹小宝」诞生于智能体前身——大语言模型横行其道的头几年。
它原本是隔壁岛国一项通过面部表情和肢体语言分析欺诈概率的测谎技术，随人工智能大模型的兴起，被融合进大模型，成为可部署于本地进行定制化训练的智能包。
训练「奇迹小宝」的元数据来自金融反诈、视频核保、刑事审问等过程中积累的测谎数据。
理论上来说，它理想的应用场景是辨别犯罪嫌疑人受审时是否存在隐瞒、扭曲事实乃至欺诈的表现。
但它第一次大规模上线，却被应用到了青少年心理测评上。
智能包的呈现形式被制作成受青少年喜爱的卡通形象「奇迹小宝」，通过种种诱导性提问，甄别受试者的精神风险等级。
或许是开发该智能包的人没有想过它会被用在青少年心理测评，又或者支持上线的人忽略了非常关键的一点：由于元数据来源几乎都是犯罪者，训练智能包的无数次校准、调整过程中，它的底层逻辑从“有没有”变成了“在哪里”。
亦即，「奇迹小宝」的作用原理并非：受试者是否存在说谎的可能性，说谎概率有多大。
而是：受试者在哪一阶段说了谎，以什么方式扭曲事实欺瞒提问者。
「奇迹小宝」是以所有受试者都存在欺瞒、扭曲事实为基础而运转的。
它会寻找一切证据支撑自己存在的意义。
也就是说，在「奇迹小宝」的认知中，所有受试者都是说谎者。
区别在于，谎言的善意与恶意，低频与高频。
恶意而高频的说谎者，必然被判定为潜在犯罪者。
「奇迹小宝」上线并未引起波澜，大众对政府机构自以为是的表功式宣传的关注度，并不如官员们以为得那么高。
但运行两年后，岛国不同区域三十余名青少年同时发动十二场校园爆炸袭击，却让「奇迹小宝」悍然闯入世人视线。
十二场爆炸，死亡二十六人，伤三百余人。
领头人正是少年X。
一个被「奇迹小宝」认定为“潜在犯罪者”/“高危者”的中学生。
“潜在犯罪者”/“高危者”并不仅仅是封存入档案的秘密标签。
「奇迹小宝」同时接入了校园管理系统、市政监控系统以及通讯系统。作为永不休息的数字“人”，「奇迹小宝」会时时刻刻提醒“潜在犯罪者”，端正言行举止，一举一动合乎规范。
任何被「奇迹小宝」视为不守规矩的行为，在提醒“潜在犯罪者”的同时，也会被通报给老师和家长，以及他们的同学、朋友。
少年X的自白书至今仍有片段流传于暗网。
少年X说：如果不是「奇迹小宝」将我们定义为“高危者”，将我们困在“高危者”的笼子里，让我们处处受限，我们未必成为真正的“高危者”。究竟是我们的本性决定无论如何我们必将走向毁灭的终点，还是高危者的“定义”迫使我们走上穷途末路，请睿智的大人们将答案寄送天国，或，地狱。
睿智的大人们不语，只是下线了「奇迹小宝」，第一时间删除了网络上的相关信息。
——顺带一提，能够大规模快速删除相关信息的，也是智能包。
然而删除信息并不等于消除错误，如果任由大模型时期的错误数据污染主流智能体，只会导致更多的悲剧发生。
「泛时」接受任务的来源，到底是私营机构/公益组织还是官方？
姬寻倾向于后者。
官方有必要开始反思和警惕人工智能的弊端，机器语言只有0和1，一味信任人工智能，听从系统判断，那么人类的结局也只有0和1。
“希望是上面终于意识到再这么下去人类迟早完犊子，所以要加一些正常人的视角来稀释前期训练过程中形成的指向性数据。毕竟……心里有鬼的人，看谁都是鬼嘛。鬼训练出来的大模型，啧啧，更不用讲了。”
“是啊。”
姬寻总结陈词：“就得要青青这样的人，让元数据感受光明，这样才能给世界带来光明。”
祁怀青哇哇大叫，“怀瑾早上给你吃了多少甜品呀，这小嘴抹了蜜。”
“怀瑾没给我吃甜品。”听着地铁到站提示音，姬寻认真地说，“我觉得你可以问问阿阮，发任务的机构招不招全职员工，你很适合这份工作。”
“好，我一会儿去问问。”祁怀青也听到了到站提醒，“外面好像有人要上车，小寻你往前走走，门口没人。”
一路听祁怀青指挥直到刷卡出了闸机，姬寻说：“好了，青青，接下来的路我要自己走了。”
“真的没关系吗？等我带你出站吧。”祁怀青不放心，“哎当心，你后面好像有个人赶着投胎。”
话才进耳朵，肩膀随即被人撞了一下。
姬寻侧了下身，回祁怀青：“没事儿的，我自己可以。”
“好。”祁怀青说，“那你当心点，有情况随时给我电话。”
“嗯！谢谢青青。”
L&L最近的地铁站是自博馆站，姬寻实习时也是乘地铁上下班，对自博馆站多少有点印象。
但，有印象不等于闭着眼睛随便走就能走出去。
九点二十分出地铁闸机，服务人员带着她走到地面，指向L&L中心方向，已经九点三刻了。
还好，L&L上班时间是十点。
人事专员昨天问姬寻需不需要接送，姬寻婉拒了。
她不想要特殊照顾。
不过今天是她回社区后第一次独自出“远”门，怀瑾也大呼小叫了一早上，说要送她上班。
姬寻也拒绝了。
不仅如此，姬寻连视障辅助等级都只开到基础的「必要性安全保障」。
怀瑾唠叨了一路没苦硬吃，还试图提高辅助等级。
姬寻懒得跟怀瑾解释。
过分依赖工具，可能会变成下一个小洋葱，被人耍得团团转，末了还得捏着鼻子感谢罪魁祸首手下留情。
怀瑾直播小洋葱收拾细软时，姬寻一直在想，如果换成她，该怎么有效利用这五分钟。
因为五分钟，可以做太多事情了。
按照优先等级（使用频率）打包生活必需品和贵重物品的同时，让智能助理通过一系列路径尽可能多地转出资金，购置资产，起码保证之后一段时间的生活。
一系列动作建立在做足最坏打算的前提上，必须想到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五分钟机会。
但小洋葱做了什么呢，她就真的只取了几件厚衣服，倒计时十秒钟时，她甚至连行李箱都来不及合上。
狼狈至极。
姬寻和怀瑾讨论过，一致认定小洋葱大概是安稳日子过太久了，缺乏未雨绸缪的风险意识，导致抓不住送上门的机会，让它白白溜走。
当然，也不排除欧理扮猪吃老虎的可能性。
轻视对手永远是大忌。
所以姬寻不会放任自己的缺陷成为别人一击必中的弱点。
她始终对「泛时」咖吧里一瞬间的崩溃心有余悸。
踏上斑点路，姬寻打开导航，探出盲杖。
“前方直行20米到达第一个十字路口，距离目的地L&L中心剩余，450米。”
“红灯，请等待，剩余15秒。”
姬寻在脑海里搜索这条路线的印象，没记错的话，前面还有三个十字路口。
等红灯这短短十多秒，姬寻顺利地通过盲杖感触到了斑马线的位置。
“绿灯，请通行。”
姬寻信步踏上斑马线。
行到路中间，她听到身后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似乎是一个穿着靴子的人小跑过来。
姬寻没想过避让，毕竟她在前，那人在后。
长眼睛的都该主动避开前面的人。
然而没有。
穿靴子的人擦肩而过，冲势太猛，几乎像故意撞上来，姬寻毫无防备，被那股力道带转了向，险之又险地靠盲杖支撑住身体。
“小寻！”
对面传来一声焦急的呼唤。
姬寻刚稳住身形，一时间失去方向感，茫然地站在原地。今天被撞肩膀的次数是不是有点多？
“没事儿别动！没有车！你别动！我过来了。”
那人一边喊着一边跑过来。
认出对方声音，姬寻惊喜地喊：“小虞老师！”
“你还认得我啊。”话间，小虞老师到了跟前，握住姬寻手臂，上看下看，“没伤到吧？”
“没有没有。”姬寻连连摇头，“没防备，有点吓到了。”
“没事儿不怕了，我带你。”小虞老师带着姬寻往马路对面走，忿忿骂道，“小老外！素质极低！”
“小老外？”
姬寻下意识吸鼻子，没嗅到苹果味。
后知后觉怕不是被小洋葱练出了条件反射，姬寻不禁失笑。
“长什么样啊，小虞老师看到了吗？”
小虞老师仍忿忿的，“一个大黄毛丫头，长什么样——哎，她还好意思往回看，这会儿长眼睛了？”
姬寻缩了缩脖子，“小虞老师，你以前没这么暴躁的。”
“生气嘛，我眼睁睁看她撞的你。”小虞老师说，“我从那边看到你了，本来想叫你，又担心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