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弥漫着轻微的烤肉失败的焦糊味,姬寻呼唤智能助理打开空气净化器。
机器启动的声响随运转逐渐弱化,几分钟后,微乎其微,姬寻还是感觉吵,让智能助理播放音乐。
舒缓的钢琴曲填补了黑洞般的静寂。
音乐切换间隙,怀瑾怯生生地开口:“宝宝,你今天的行为……是不是……有点过分了……呀?”
姬寻循着怀瑾的声音缓缓转过头,磨了磨后槽牙,“我过分?姬怀瑾,你再说一遍,是我过分吗?”
“……哎呀乖乖,我的宝。”怀瑾弹出滑轮,飞速滑退。
姬寻抬高声调:“是谁放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进家门的!”
怀瑾模仿小千的语调,细声细气撒娇:“我不是跟你讲了嘛,她是朋友。”
姬寻皮笑肉不笑:“哪门子朋友?你听她叫我什么了。”
怀瑾没说话。滑轮轻巧转向,向姬寻接近。
姬寻忽然意识到什么,换成方言:“……哦,你早就认出来了。怪不得。哈。是你朋友?你的赛博前女友?不会吧不会吧?我没记错的话,你的赛博前女友坟头草已经三尺高了吧。怎么,你现在换口味了,喜欢年轻的?跟你女儿差不多大的?”
怀瑾伸手碰了碰姬寻手背:“宝宝……”
姬寻扬手打开。
片刻,姬寻硬生生憋回一口冷气,若无其事拂去手背上不存在的灰尘,顺势估测了红肿面积。
怀瑾一叫她宝宝,她就忘了怀瑾外面套了层合金壳子。
洋袜子不知是昏迷了还是终于学会了闭嘴,半天没个动静,姬寻缓过来那口气,打开视觉辅助“看”了她一会儿。
地板上蜷成一团的欧理眨巴了几下眼睛,讨好地笑了笑。
醒着。
不敢吱声罢了。
姬寻闭上眼,深呼吸。
分享一个大家永远用不上的冷知识:
盲人(特指后天失明)同样有眼前一黑的感觉。
你可以理解为一大桶狗血迎面扑来,尽管你下意识闭上眼睛,但大脑仍会自动补充后续画面,你“眼睁睁看着”深色液体铺满视野,覆盖了一层又一层,世界肉眼可见地变成一团乱麻,然而你无能为力。
换言之,眼前一黑并非现实,而是情感和理智遭受巨大冲击的意象化体现。
在姬怀瑾欢天喜地把某组织成员迎进门时,姬寻当真不知道失明以后也会“眼前一黑”。
她很快就知道了。
仔细分辨不难发现,这原来是黑历史被翻开的感觉,深埋记忆底层的过往毫无防备地重见天日,每个记忆细胞绝望而疯狂地尖叫:要不你还是把我埋了吧。求求你,把我埋了吧。
短短两天,她和自称欧理的女人打了三次照面。这个女人,她从第一次“见”,就察觉到很不对味。
她咬过欧理一口。
可对方不仅没意识到这是对她的警告,反倒堂而皇之进了她的家,装腔作势跟姬怀瑾聊天,假惺惺拿出伴手礼。
带礼物冒昧登门。
懂点礼貌,但不多。
“Joker”进入耳朵的刹那,笼罩她的黑暗如有实质,将她牢牢圈起,姬寻好几分钟头脑一片空白,只有一个想法:弄她。
不管这人是谁。
姬寻一点儿也不想回忆中二时期的黑历史,但它被“Joker”开启了。
她在暗网加入过神秘组织。
初中生,哪个经得起拯救世界的蛊惑?
而且每个组织成员都有那么炫酷的代号——
以太(Aether)、罗马战神(Bellona)、命运女神(Fata)、蛇发女妖(Gorgon)、冥王(Hades)……二十六个字母被组织成员裱出花儿了!
被姬怀瑾摸爬滚打提溜大的姬寻,其实被动拥有对危险根植于本能的敏锐直觉。
组织管理员向姬寻展示了组织结构,发送邀请,姬寻并没有着急加入,而是先去跟姬怀瑾介绍了它的情况:组织在暗网发布套娃谜题,破解32层谜题的人才能触及它的外围,了解它的大致组成。
凭良心讲,任何一个负责任的母亲,思想成熟的成年人,看到组织路径搞得这么神秘,成员用这样的代号,应该都会多个心眼,搞清楚这组织是干嘛的吧?
她的母亲,姬怀瑾同志,名头响当当的哲学教授,不仅没有丝毫警惕心,不去替年少的女儿核实组织的背景、性质,不去检索这组织在暗网搞什么活动,反而在观摩了组织的成员名单后,兴致勃勃地帮姬寻决定了代号:Joker。
扑克牌的Joker,是“王者”。
姬怀瑾信誓旦旦说:小寻一定会成为组织的王牌。
很久以后,姬寻不无恶意地揣测,其实姬怀瑾那时起就把她当成了小丑,旁观了一场以她女儿为主角的网络真人秀。
作为监护人,姬怀瑾唯一做的事情是,趁姬寻去睡觉,登上她的账号在聊天室告诉大家:我是J的妈妈,我们家J还小(才读初中),你们不要带她做坏事哦。如有任何情况,请联系我:[email protected]
姬怀瑾把自己的工作邮箱留在了暗网匿名聊天室:)
顺带一提,姬怀瑾删了这条信息:)
很多很多年后,姬寻才知道,在人均1024层马甲的组织里,她一直是裸、奔、的:)
就因为姬怀瑾的放任自流,姬寻在不知情的状态下参与过不少蹲大狱坐大牢的活动——那压根是个不符合本国国情的无政府主义组织:)
做坏事的人怎么会觉得自己做坏事,就算进行违法勾当也只会洗脑自己和同伙这是正义,怎么可能承认自己做坏事。组织成员大部分脑回路异于常人,但没有蠢人。
姬寻最不能原谅的、也促使她愤而脱离组织的导火索是:
她发现,不阻止她参与无政府主义组织活动,放任她在组织里当小丑就算了,姬怀瑾同志,甚至跟组织成员谈起了恋爱。
一个,当妈的,人,跟,女儿的,网友,网,恋。
都已经跟组织成员网恋了,组织搞非法活动,姬怀瑾却统统视而不见,更没往心里去。
反正在姬怀瑾眼里,她已经替未成年女儿发表过免责声明,这就够了。
姬寻沉湎黑历史,怀瑾泡了壶茶。
袅袅茶香为紧张气氛熏染一层湿润,姬寻忽然笑了,“可以啊姬怀瑾,九二年的龙井被你翻出来了,给你朋友喝的吗?”
怀瑾往姬寻面前放了一杯,将另一杯茶放在小小的茶几上。
“小欧,喝茶。不是九二年的龙井,是隔壁老冯——你应该见过,路口开便利店的——从老家带的云雾茶。”
小欧没动。
不是很敢动。
“客气什么,随便坐。”这处领地真正的主人发话了,“喝茶。”
欧理丝滑地爬起来,坐去姬寻对面。
“欧理,你好。”姬寻和颜悦色地说,“既然我们是老朋友,那么你应该知道,我这个人呢,领地意识稍微有那么一点点强,你不会怪我吧?”
看着她手边的盲杖,欧理悄悄感受了下胸口、肩膀、肋侧、大腿不同程度的痛楚,抱起茶杯干巴巴地笑:“怎么会,哈哈。”
姬寻漫不经心地拨弄盲杖手柄,“真的吗?”
欧理迅速调整语调,“不会不会,小事情而已,你千万别放心上。”
“那就好。”姬寻卷起袖口,“你知道我是Joker……唔,当然了,组织里没人不知道我是Joker。那么,你是哪位?”
欧理终究没忍住,低低呜咽了声。
她很受伤。
情感上。
电击对她而言算不了什么,六岁开始,她就对各种形式加诸在身上的暴力习以为常——实际上,这让她有种莫名的亲切感。
她知道J的领地意识强,但明明是怀瑾2701放她进来的。
而且,她和J曾经并肩作战无数次,攻破无数关卡,撬开无数个戒备森严的堡垒,给撺掇战争的军火贩子植入病毒。她们还联手侵入White House高级官员的手机,把他通讯录一名记者的名字改成下属的名字,让记者旁观了一次作战行动从计划到实施的全过程。*
她们也曾为悬赏项目彻夜鏖战,她还记得共同解决奖金一百万美金的谜题时,J说,如果有可能,我真希望认识你。
J的意思是,在现实里。
巧的是,欧理也这样想。
这个念头最终促使欧理离开Gate家。她愿意和J并肩作战一辈子。
结果她费尽千辛万苦来到J面前。
J居然……
不知道她是谁。
“第一次见面我就告诉你了!那么明显的提示!我们一起并肩作战了六年啊!如果不是我发了七百封邮件你一封也没回,我会大费周折来找你,看你过得好不好吗?你……你……”
声音里的委屈、伤心、难过冲击着姬寻的鼓膜,听上去说话的人摇摇欲坠,快碎了。
姬寻被欧理的真情实感震了一震,吃软不吃硬地生出一点愧疚。
换位思考,如果她大费周折找自己少年玩伴,结果被对方完全忘到九霄云外,且……
姬寻盲打信息,悄悄地让怀瑾把净化器的力道打高一点。
这么久了,怎么还一股烤肉味儿。
“呃……”姬寻思索一秒钟,不确定地问,“Gorgon?”(蛇发女妖)
虽然欧理的名字首字母是O,但姬寻第一个排除了O,因为O就是她妈的赛博前女友,一个把自己送进交战区的狂躁症患者,那么,单独的G或许是提示线索。
“拜托?”欧理垂下双手,“你以为G是线索?”
姬寻迟疑,“I……Icarus?”(伊卡洛斯)
北美有Rus这个姓氏吗?姓Rus的人在北美能活下去吗?
这回换欧理难以置信,匪夷所思,不可思议,理直气壮站上道德制高点:“我知道你不喜欢组织,不想再和组织有任何牵扯,所以我只是用名字提示你,可是你,你猜错了两次!Oliver,Oli,J,你真的想不到吗?”
欧理……Oli……
“Loki?”(洛基)
念出这个名字,姬寻脚趾蜷缩了一下。
她怀疑组织成员去掉一个最高值再去掉一个最低值,平均年龄大概跟她不相上下,成年人怎么会煞有介事顶着“蛇发女妖”、“冥王”、“洛基”、“独角兽”这种名字搞事情。
欧理虚弱地笑了声。
她不知该为那么多人关心J、爱护J而开心,还是该为自己的微不足道伤感。
松了口气般的笑声误导了姬寻。
“你是Loki!”姬寻果断坚决地念出这个名字,神情肃穆,“我最喜欢也最喜欢我的L!”
门铃忽然响起。
“您好,快递,需要本人签收,麻烦开下门。”
姬寻拎起盲杖起身去开门,快到门口时,她回头问:“我猜对了吗?”
欧理:“嗯……我是最喜欢你。”
姬寻脸上浮出得意的笑。
然而转身瞬间,她唇角的笑容飞快下沉。
欧理不是Loki,绝不可能是L。
欧理眼中闪过一丝寒芒。
那个小团体里,J最喜欢的,居然是L?
L算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