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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理坐在路边长椅上,看着虎口渗着血迹的牙印,发了大约二十分钟的呆。
日上中天,树荫挡不住阳光,皮肤无法承受紫外线直射,灼烧痛感唤回她的神智。
最近的开放冷气的地方正是面包店,一家店员会提前在门口接应残障客人的社区面包店。
太阳晒得人头晕目眩,欧理径自进入面包店。
欧理首先看到收银台右侧张贴的【良方】标识,外国语学校附近很少见,或许是她之前未曾留意。
J选择这个社区是因为【良方】吗?
欧理无从得知。
目前看来,J在这个社区如鱼得水,失明对J的影响不如预期那般严重。
认出欧理是刚刚和“姬小姐”在一起的人,店员眼神亮了一下,送上托盘时,笑容比一般的营业笑容真诚。
“欢迎光临。”
欧理用另一只手接过托盘,淡漠地以法语回应:“谢谢。”
“呃……”
店员露出窘迫的表情,注意力随即被后厨方向传来的沉重脚步声吸引,扭头看向后方。
欧理端着托盘在四十多平米的面包店转悠起来。
面包店的品类不多,不少。
常见的贝果、碱水面包、吐司、可颂和蛋挞都有,也有金枪鱼三明治、乳酪软欧、苹果肉桂卷和泡芙。
欧理夹了一块金枪鱼三明治,食物钳在贝果和可颂之间举棋不定。
后厨走出一名四十出头的中年女性,左右手各端一大杯珍珠奶茶,一杯给店员。
店员说“谢谢徐姐”,看装扮,中年女性好像是面包店店长。
徐姐对待客人爱搭不理的态度印证了欧理的猜测,她就是店长。
这几天,欧理逛了附近十几家社区商店。这个区的社区店跟她以前在的区不太一样——大不一样。业主和店员都透着一股随性,对进店的客人不会过分热情,有时候忙着玩手机刷剧甚至顾不上招呼客人。
不过这种氛围反而令人自在。
徐姐扫了眼客人,着急跟店员抱怨:
“……噢哟,老刘说什么帮小威调试无人机,他根本是自己想玩,喊他就当听不见。”
店员笑着说:“男人至死是少年嘛。”
“少年个……啊。”
店长似乎是心直口快的性格,话刚起头就被店员使眼色,险险刹车,朝客人瞥来一眼,侧过身继续跟店员聊天。
“我说让小寻来弄好了,不知道小寻愿不愿意帮忙。让老刘在那儿瞎折腾,我看,没等给小威用上,罚款都够再买一台了。”
欧理夹起一条碱水棒放进托盘。
面包店店长口中的“小寻”,是J吗?
店员应和道:“是啊,好像最近禁飞区又扩大了,飞出区域就罚款,按时间算。”
“要了命嘞。”徐姐吸了一大口奶茶,嚼着珍珠问道,“小寻刚是不是来过了?”
“来了的。”店员说,“来取吐司和酸奶。”
“这孩子没事儿出来走走蛮好的,不能老闷在家里。”徐姐说,“哎,你说,我在良方上发任务,能不能指定小寻接啊?”
店员迟疑了一下,“好像没办法指定,徐姐你可以试试发布限时任务。再把地点圈定在小区,然后你提前让姬小姐来抢任务,这样差不多等于指定她了。”
徐姐说:“还是你们年轻人脑子活。”
店员笑着说:“徐姐,你还没到倚老卖老的岁数呢。”
欧理选好餐品,听着店长和店员旁若无人的交谈,抱着堆成小山的托盘来到柜台。
她确定了一件事,J就是在福山社区长大。
便利店店主认识她,面包店店主也认识她。
姬寻,是J的真名。
福山社区,可以说是J的……基地,大本营?
J长于攻,弱于守,比起给自己打造坚固厚重的堡垒,她更喜欢进攻,用无以伦比的速度瓦解对手的攻势。
所以,当J退回到现实世界,也疏忽了防守,让欧理轻轻松松找到她,接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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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两个沉甸甸的环保袋放在地板上,姬寻用掌纹打开门,几乎瘫倒在玄关。
“姬怀瑾,快来接我……”
还没到最热的时间段,在室外转了一圈,姬寻就感觉人要被烤化了。
怀瑾快步走出房间,走路时发出巨大的响动,咚咚咣咣来到门口,但始终一言不发。拎起纸袋,怀瑾腾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姬寻的上臂。
姬寻没反应过来,怀瑾又戳了戳她,这次加重了力道。
“啊……”姬寻意识到什么,拍拍怀瑾脖颈右侧,手动解除静音,“怎么啦?”
怀瑾憋坏了似的长出口气,“你出去那会儿,外面一直有东西在飞。”
姬寻没听明白,“什么?”
怀瑾拉着她来到客厅阳台。
“从这里到你房间那边,飞来飞去,还有灯光一闪一闪的。”怀瑾在她掌心勾画出形状,“像无人机。”
姬寻心里一突,问:“具体什么时间?飞了多久?”
怀瑾说:“十点十四分到十点三十二分。”
那时候姬寻在去面包店的路上,被洋袜子盘东问西。
姬寻磨了磨牙,唇齿间依稀残留着红苹果甜腻的味道。
洋袜子……啊不是,这位外国非友人到底多爱这款苹果味儿香水,喷了多少次,整个人怕是被腌入味了。
姬寻的耐心从来不算好,不过张嘴咬人当真是人生初体验,简直像本能反应般想也不想下了口。
那一下咬得挺狠,隐约尝到了血腥味。
咬人的都没想到自己会咬人,被咬的有多震惊可想而知。
欧理终于没再跟上来了。
如果有可能,姬寻更想拿盲杖(字面意义上的)敲打——可惜打不到。
说起来,那位缺乏边界感的外国非友人仅用短短两次照面,便彻底激发她的领地意识,也挺厉害的。
姬寻感觉自己当下的攻击力强得可怕。
但不能在怀瑾面前表现出这种状态。
姬寻唤出智能助理,将安保等级提到最高,设置了紧急呼叫短码。
“可能是小区哪家家长在调试无人机吧。”姬寻若无其事地说,“徐姐前两天还找我推荐机器,学校这学期开始无人机选修课了。”
怀瑾沉闷地“嗯”了声。
姬寻安慰怀瑾:“窗户有电网,还有防窥涂层,晚上记得关窗就好。”
怀瑾说:“好。”
“让小千打扫下卫生吧。”姬寻抬起脚,给怀瑾看脚底板,“黏黏的,是不是沾到你的毛线头了?”
怀瑾矢口否认,两只手摆得像风扇:“没有的事,我怎么可能把毛线头掉地板上?”
“我先去洗个澡。”姬寻拍拍怀瑾的肩,“如果有人按门铃,你直接开门。”
冯阿姨不定什么时候送水过来。
没听到怀瑾说“好”,客厅里便响起扫地机器人运行时的嗡嗡声。
还因为被静音闹脾气呢。姬寻哑然失笑。
洗完澡,姬寻一头扎进书房工作。
怀瑾出错让她草木皆兵,年少不知柴米油盐贵,如今才发现一顿饭也能难倒雌鹰般的女人。
上周「泛时」派发轮值任务时,阿阮其实问过姬寻需不需要调整工作内容,毕竟就像祁怀青说的,这次的任务很费眼。
姬寻说不用,确实不用——怀瑾帮得上忙。
虽然是社区居民福利保障计划,但良方的基础工作允许代工,因为……基础工作报酬仅能保证一个人的生存需求。
姬寻注册良方的时间还不够久,目前从「泛时」接到的任务类似于前AI时代的数据标注,亦即当年训练大语言模型的必要路径,由人工标记图像中的物品、人、文字等元素,将原始数据转化为机器学习算法可理解的形式,进一步提高大模型的识别能力及准确度。
但因为早期的模型以语言为主,重推理轻事实,为了形成准确的逻辑证据链,大模型甚至会编撰不存在的论文、材料乃至数据,导致人工智能幻觉泛滥,如果仅仅应用于生成内容,人工智能幻觉影响看似不大,然而当应用到实际执行层——幻觉会引发严重事故。
模型底层的逻辑扭曲,等同于一座建筑的地基就是歪的,无论后续建设过程如何谨慎小心,它依然岌岌可危,迟早有崩塌的风险。
为了修正大语言模型的幻觉,目前通用方式是过滤,也就是「泛时」群的主要工作内容——将文本材料扫描上传到闭源数据库,逐步替换可能导致人工智能幻觉的节点。
听祁怀青说,后面工作涉及清理大语言模型泛滥时期生成的冗杂文本,将物理世界编译为机器语言提高定义精确性,但这是相对来说高阶的工作内容,以姬寻现在的积分,没办法接——是的,兼职工作也分三六九等,届时,报酬也分三六九等。
至于新的文本材料用来更换通用模型的底层框架还是设计新模型,就不是兼职人员操心的事情了。
门铃声响起,姬寻正好在收尾这个工时的工作,不想中断,喊怀瑾:“看一下是不是来送水了,是的话直接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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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理没想到门真的开了。
——她也没想到便利店店长轻易同意她帮忙送水给J的提议。
她就这样进入了J的家。
将纯净水放上饮水机,欧理好奇地打量着J的生活环境。
沙发上织了一半的围巾,针织的米白色沙发衬布,同色地毯,同样浅色系的墙壁,母女俩的合照,专门为盲人张贴的位置示意……
多么温馨的家庭环境。
而“温馨”,是它屈指可数的优点。
另外一个优点是:干净。
或许是方便J活动,触目所及,除了沙发、桌椅和沙发上的毛线针、餐桌上的保鲜柜,几乎看不到任何杂物。
杂物全被收进了墙面橱柜。
欧理收回目光,像客人一样坐在沙发上,闭着眼睛深呼吸。
她知道J家境一般,可她没想到竟如此……一般。
狭小的客厅居然还承担了餐厅的功能。
从南到北,有10米吗?
从东到西,有5米吗?
从上到下,有4……不,3.5米吗?
最扎眼的莫过于占去天花板一半大小的复式结构,既像橱柜又像搭造的封闭式阁楼,让本就低矮的空间更显压抑。
在这样的室内,难道不会犯幽闭恐惧吗?
欧理深呼吸三次,并未缓解不适。
J是瞎子,生活在其中或许没感觉,可是她的幽闭恐惧要发作了。
橱柜门无声滑开,L实验室的2701款仿真智能机器人平躺在充电底座,转头面向欧理,椭圆形显示屏上出现一张中年女性的脸,用一种关切的目光看着她。
“需要帮助吗?”怀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