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夫闻声抬起头,顺着洛子期的目光望去,在那片明亮烛光也无法照到的地方,长剑露出一角。
他眸中闪过一丝叹息,接着垂下眼帘,继续手中的动作。
“他的剑。”
窗外电闪雷鸣,下着暴雨,雨水砸在青瓦上,溅起水花,发出闷响,随后顺着屋檐滑落,落在泥土里。
洛子期的心脏突然跳得很快。
他有种想将这把剑拿下来的冲动,但他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盯着这把剑露出来的部分出神。
或许是剑的主人不想看见它,才将它蒙尘于此。
可是为什么堂堂一个剑客,会不想看见自己的剑呢?
洛子期想。
他很少过问他人之事,不知道林行川经历了什么,得知自己身中观音醉无法使用武功后又想过些什么,他更没有想过,这人竟然放弃了自己的剑。
剑客之剑就这样被剑客遗弃蒙尘,他心中感到愤怒,却没资格质问,更何况那位剑客还在床榻上昏迷不醒,他也无法质问。
怒意与难过缠绕心尖,他感觉堵得慌。
洛子期头一次这么清楚地明白,自己对林行川其实一无所知。
那个嘴毒刻薄,喜欢早晨来上一壶苦茶,笑起来很漂亮的小师叔,他一点也不了解。
窗外风雨如晦,唯有这片天地静默。
“你想看吗?”
李大夫扎完最后一针,收拾东西,转头发现仍然静立在原地的少年,于是问道。
洛子期回神,本想摇头拒绝。
他不做偷鸡摸狗之事,自然不会乱碰他人的物件。
然而李大夫紧接着对他道:“你若是不看,这把剑或许再也不会被其他人看到了。”
洛子期猛然回头看向李大夫。
李大夫的语气中带着叹息,缓声讲述:“他刚来时,这把剑被他扔在来西山的路上,若不是我认识这把剑,认识它的主人,我或许也就这样路过了。”
“是我捡回来,好好包着放回他这里的。”老人收拾好东西,缓缓走向那高高的木柜,继续道,“可惜,他还是选择把剑放在这里,让这把剑落灰了。”
说着,李大夫努力伸手向上够着,将这把剑拿下来,递给洛子期。
洛子期双手接过,轻抚这把剑,垂眸仔细打量。
剑鞘修长笔直,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鞘身雕有古朴的云纹,线条流畅蜿蜒,仿佛流动的云雾,顶端镶嵌着一块圆润白玉,泛着温润光泽。
可见主人极其喜爱这把剑,才愿意为它精心打造如此精致的剑鞘。
洛子期见状越来越想不通了。
为什么呢?
明明也有能再重新拿起剑的可能,为什么会直接放弃呢?
直到洛子期五指稳稳握住剑柄,掌心中的触感冰冷而坚实。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拉开剑鞘,感受到剑身轻颤,发出低吟。
一寸一寸,半出鞘的剑刃折射出森冷的光,像蛰伏的猛兽微微睁开了双眼,寒意瞬间弥漫开来,划破了周遭沉闷的空气。
他眼睛一亮,正要惊呼“好剑”,便察觉到剑身隐约似有刻字,于是缓缓低头凑近,向那微微凹陷处仔细看去,口中不禁念道——
“杯……倾……”
洛子期整个人瞬间呆住,窗外惊雷如同砸在他心尖,震得他心神一颤。
这剑竟然是……杯倾剑!
反应过来后,他的眼神死死盯着这两个字,心脏再次狂跳起来。
杯倾剑……杯倾剑……
他脑中不断盘桓着这个词,挥之不去。
突然,灵光一闪而过,洛子期才意识到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情。
他猛然抬头看向床榻上的人。
这把剑是林行川的剑。
那林行川不就是他最崇拜的天下第一,林见溪吗?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头,洛子期便不禁想起曾经听闻关于林见溪的一切事情。
传闻中的林见溪,年少夺得武林魁首,随后渐渐打遍江湖无敌手,是人人敬之服之的天下第一。
恣意张扬,嚣张狂傲,“天之骄子”一词简直就是为他量身定制的。
可就是这样一个年纪轻轻便风光无限的天骄,如今却成了青云剑派不为人知的小师叔,一个他口中的病秧子,经脉麻痹不能用武的废人。
而天骄的剑呢?
被天骄遗弃在角落,宝剑蒙尘。
愤怒与心疼交织,如同一张密网,缠得洛子期的心更加沉闷。
“他为什么……为什么不要剑了呢?”
洛子期嗓音微颤,手中的杯倾剑似有千斤重,他都快要捧不住了。
他双手死死攥紧,浑身颤抖,抬头看向李大夫,忍不住眸中泛着水光。
那可是林见溪!
天下第一林见溪!
“他是林见溪啊……他是林见溪啊!”
万事不过心的少年如今终于意识到一些事情,声音里带上哭腔,眼泪止不住顺着脸颊滑落,泪珠滴溅在寒光闪烁的剑身上。
那可是他最为崇拜的天下第一林见溪啊!
那可是他最想打败的天下第一林见溪啊……
然而林见溪已经被他自己打败了。
洛子期如此难过地想。
这无异于日日努力攀登的高山瞬间轰塌,高山不再是高山,只是一粒又一粒的尘土堆积而成的废墟。
“你不如等他醒来,亲自问他,这些事,旁人是无法替他说出来的。”
李大夫见状,叹了口气,抬手摸着少年的脑袋安慰,沉声道。
他当然知道洛子期对林见溪的崇拜之情。
从林见溪打出名声开始,洛子期的目标就是超越林见溪,成为像他一样的天下第一,并为了追上这人的脚步十分努力。
或许林见溪从来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人,但不妨碍洛子期一直默默关注着。
比如他今天找谁单挑了,洛子期就会把这个人列入挑战名单。
比如他又在哪里出现了,洛子期就会把这个地方列入目的地。
少年是如此笨拙地仰慕着一个人。
因为林见溪的死讯,洛子期从未往他们是同一个人这方面想过。
如今得知林行川就是林见溪,而林行川却是个病秧子,洛子期已经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又或者是,说什么都不足以表达他的心疼与难过。
洛子期猛地合上剑鞘,伸手快速抹去眼泪,将杯倾剑轻轻放置在桌上,转身跑了出去。
李大夫望着少年离去的背影长长叹气。
天地浩渺,繁星亦有黯淡陨落之时,况且如尘芥寄于世间的凡人。
人生在世,岂得常顺?
然而李大夫没想到的是,洛子期竟然心甘情愿地为他打起下手了。
先前二人初见时还一脸不情愿的小少年,此时正沉默地蹲在小灶边,盯着咕咕冒热气的砂锅,一看便知心不在焉。
洛清清来寻他时,还一脸不可思议。
“你竟然肯浪费时间在这里看着煎药了?”她语气怪异,“若不是李大夫跟我说你在这儿,我都找不着你。”
洛子期像是被突然惊醒一般,抬起头,眯眼看向洛清清。
“要你管。”
少年语气闷闷的,眼睛也红红的。
“不是?你哭啦?”
洛清清摸着下巴,啧啧称奇,还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怎么哭啦?”
洛子期又慢慢转过头,盯着红得刺眼的火光。
朦胧水汽混着青烟向上,燃烧的柴火噼里啪啦作响,草木药香缕缕飘出小厨房。
“小师叔就是林见溪。”
“林见溪就林见溪呗,你哭……什么?!”
洛清清顿住几秒,这才反应过来。
至此,她哪儿还不能明白洛子期为什么会哭,这是信仰崩塌的悲伤啊!
换成她,她也哭,哭得比洛子期更凶更狠。
她沉默几息,随后陪着洛子期一起蹲下来,伸出一只手,拍拍他的肩膀,苍白地安慰道:“没关系,说不定小师叔能好起来呢?”
洛子期把下巴窝在臂弯里,闷闷“嗯”了一声。
洛清清皱着眉头,绞尽脑汁,继续道:“而且小师叔次次都能死里逃生,这次定然也不会就这么轻易死掉的。”
洛子期:“……”
这安慰简直聊胜于无,不过安慰人这件事情,也是难为洛清清了。
“其实除了这件事,还有就是……”洛子期不禁咬了咬下唇,慢吞吞道,“小师叔就算好起来了,也不一定会碰剑吧。”
火光明灭之间,洛清清思索几瞬,了然道:“原来是心结,不过心病难医,毕竟解铃还须系铃人。”
她垂头拨弄两下柴火,火星瞬间四溅,两个人齐齐反应,起身及时躲开。
洛清清见状,灵机一动。
“人遇到不想面对的事,第一反应大都是逃避。”她再次尝试着开始安慰洛子期,“小师叔许是想逃避一些事情,可世事无常,得看开些,要是能让小师叔明白,就算真发生了,也没什么大不了,或许就不会自暴自弃。”
“真的吗?”洛子期声音沉闷,“可是小师叔想逃避什么事情?”
洛清清再度沉默了。
她又不是林行川,她怎么知道?
不过眼下还是先安慰她的师兄要紧,于是她思索几秒,猜测道:“承风楼不是被屠杀灭门了?小师叔或许是因为家破人亡,悲痛欲绝,因此逃避现实。”
洛子期也不清楚,只好再次闷闷应一声,然后继续盯着眼前的明灭火光和朦胧雾气。
洛清清撑着脑袋,跟着洛子期一齐出神。
突然,她瞧见洛子期突然伸手,再次拨弄那些柴火,语气变得生动起来:“或许我们可以做一些什么。”
“我们能做什么?”
洛清清不解其意。
只见洛子期自信一笑:“小师叔不是家破人亡吗?那我们成为他的家人,不就好了?”
洛清清:“……”
她就不该相信洛子期这个缺心眼的能想出什么好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