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碧霞自从收到信后，就有点心不在焉，做饭时连盐都差点忘记放。
还是童念提醒的。
童念表达过要像妈妈一样会做菜，以后她做饭给妈妈吃，时不时拿张小凳子坐在厨房看叶碧霞做饭。
她，的老家吗？那个山里的乡村？
叶碧霞从离开那里之后就没有勇气回去过，除了每年寄些钱回去或者每年按时间地给姑姑打电话报平安。
这还是她把通信地址告诉姑姑后，她们第一次寄信。
十五岁前，她是无忧无虑，父母最疼爱的独女，可惜，所有的一切都在那个夏天改变了。
父亲在回村路上遇泥石流意外身亡，母亲受到打击下，刚流过产的身体迅速衰败，就算耗尽家里的钱和有叶碧霞的精心照顾，仅仅一年，二居室里只剩叶碧霞一人。
爷爷奶奶当然伤心，但是他们不只有一个儿子，他们还有大儿子二女儿三女儿小儿子，悲伤过后，他们还可以好好活着。
叶碧霞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那段时间的，回想起来，好多记忆已然丢失。
她没考上高中。
他们村里的土地不分给女孩，她只剩下父母留下的房子。
她很不幸。
但她有两个好姑姑，在能力范围内尽力为她谋划。
“我们一直受到二哥二嫂照顾，但对不起，我们没有办法找到好医生救他们。”
“碧霞，你至少要读完中专工作有分配，你爸妈本来想供你上大学的…这是间新开的学校，你姑丈有认识的人…学费那些不用担心，姑姑会寄给你的。”
借钱治病、找学校……很足够了，叶碧霞感谢她两个姑姑，但她不能欣然地全盘接受。
所以她卖掉了房子，至少凑齐了南下的路费和三年的学费。
但两个姑姑还是在她的行李里偷偷塞了几百块钱……
童念是长大后才知道母亲的过往，小时候只知道自己的外公外婆不在了，大年初二不用去妈妈的老家拜年。
直到他们家在县城过得越来越好，她考上了大学后，叶碧霞才第一次带她去老家拜祭外公外婆。
那个离海和镇三百多公里的小城。
“爸、妈，我们家终于有大学生了，对不起……”晚了这么多年。
童念那时想，这二十多年的心病，总算坍塌了一角。
但现在还是一块巨石，挪不开，消磨不掉。
童嘉明不是不会安慰妻子，他感性钝归钝，但他的强责任感会让他重视家人，只是心结这事，解铃人还需系铃人。
这晚，童念又使出缠人功，拉着叶碧霞陪自己睡。
“妈妈，你为什么不开心？”
叶碧霞以为自己的伪装至少不会被孩子看破，被童念黑白分明的眼睛直视，又被戳破，上弯的嘴唇慢慢拉成一条横线。
她在不开心什么？
她姑姑告诉她老家去年下半年发生了特别多事：起了新房子，大伯家要娶儿媳妇，爷爷奶奶身体健康，小姑的小儿子她的表弟上大学了……
明明这些都是好事。
叶碧霞也不知道怎么了，在女儿准问下，把老家的事慢吞吞地说了出来。
“……没想到你表叔那个整天上房揭瓦的，也到上大学的时候了。”
叶碧霞抱起童念，认真地说：“念念，你外公可聪明了，只是家里穷没上到大学，而妈妈我不够聪明没考上高中。但是你不同，妈妈相信你很聪明一定可以考上大学，今年九月份你就可以在家附近上幼儿园了……”
“妈妈。”
童念打断叶碧霞的话。
“我会好好读书考大学的，但是妈妈，你也很聪明，你也可以考上大学的！”
她说得坚定，仿佛是什么真理。
叶碧霞笑了，“你这小孩子最近又在电视上看到什么剧，那些都是虚构的，不是真的。”
那是你不知道人生还能比电视剧还荒诞，命运从不按常理出牌呀妈妈。
童念不清楚现在的成人高考政策，但她记得父亲童嘉明就是在几年后因为工作关系去考的本科学历，还在深城买了礼物给她。
“不是假的！”童念挣脱怀抱在床上站起来，“不然妈妈去问问爸爸，我们国家想有更多大学生，所以只要符合要求就可以考大学！”
“别闹，跳来跳去待会又睡不着觉。妈妈都多大了，那么多年没读书，还要工作看着你，哪有时间。我们关灯睡觉了好不好？”
叶碧霞也许心动，但不一会就自我否决了。
“不行！妈妈你不是说我聪明吗？那孩子聪明妈妈也聪明，我能上大学为什么妈妈不能上大学？而且我已经很大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童念拉着叶碧霞的袖子使劲晃，“我好想和妈妈一起读书！”
童念看过母亲的英语笔记，笔迹整洁保存良好，除了纸张因时间流逝不可避免地变黄，少女当年渴望知识的认真残存在上面。
这一次，她不再是离不开妈妈的孩子，她不愿妈妈把愿望寄存在她身上，最后变成一个贤妻良母的模板。
是人就有欲望，不应该是无私燃尽自己的火柴。
“你说念念想让你读大学？”乔芳芳不由得停下织毛衣的手，语气中惊讶都要溢出来。
叶碧霞想找个人倾诉，但不知为什么避开了丈夫。
“这几天总在我面前嚷嚷，晚上睡觉前还要我给她讲故事，没有新故事就讲以前遇到的事。还说这是提前学习人生经验，不知道哪里学到的破规矩，最后又总说到读书上面。”
乔芳芳和童嘉明是校友，都是同一间大专师范学校毕业的。与叶碧霞关系好又学历高的朋友，只有乔芳芳，她和陆明茹也处得不错，但更多只是好邻居。
叶碧霞忍不住向她询问起来，“我现在也不知问谁好，如果真能考我……”
父母过去的话和期盼她好好念书的眼神不断在脑中闪回。
叶碧霞暗暗咬牙。
虽然她现在相当于有两份工作，但工厂钱少还可能倒闭，如果真要考大学，那她把工厂辞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女儿说，她才二十四岁，比电视剧里三十多岁还要学香江话的真实故事改编的主角年轻多了。
“……主角好厉害哦，一边上班还学好多东西，最后做了大老板，妈妈，我们要和厉害的人学习对不对？”
童念把曾经学习的“煲汤”技术都拿出来了。
乔芳芳一听到朋友想考大学是非常不可置信的，她身边从来没有这样的女人。
她的父母虽然只是高中生但在当年也算个知识分子，教导她的也是女人结婚后要好好养儿育女，照顾家庭，所以对她学习的关注远远不及哥哥，何况她也考上大专了。
婚姻顺遂，公婆有钱不需要小儿子养，甚至她辞职不做教师留在家里照顾孩子，都是被身边人称赞的。
乔芳芳想了很多，热心肠的她安静许久后才记得回答：“那……我帮你打听一下。”
乔芳芳是有人脉的，没过几天就带着好消息来找叶碧霞。
“我有亲戚在大学教书，她说确实有这个政策，只要你之前的毕业资料齐全，留意当地政策按时报名，每年大概十月份吧都有考试。她还说，有些学校就是专门为这些想升本科的人开办的。”
“既然每年都有机会，那碧霞你可以慢慢准备，这些就是那些学校的招生电话，如果你需要可以打过去对比一下哪一家更适合你。”
叶碧霞十分感谢乔芳芳，“谢谢你乔姐，以后多来我家吃饭，想吃什么我做给你吃。”
乔芳芳不擅长做菜但爱吃。
乔芳芳笑道：“好呀。”
只是她笑得有点僵硬。
乔芳芳回到家，发现刚忙完年前活的丈夫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用过餐的碗碟随意放在饭桌，桌上还有吐出来的碎骨头。
儿子顾着玩新带回来的小汽车模型，连妈妈回来都不知道。
一股无名火猛地蹿上心头。
乔芳芳是个暴脾气，家里受宠的小女儿，是后来生了孩子才尽量变温柔了。
她快步走进主卧，一巴掌拍在丈夫大腿，“陈立海，你还给我睡！早上不起床睡到中午，我看你刚回家工作累还没骂你带坏儿子！中午你最后吃饭还不把碗给我洗了？！你是皇帝吗，想等着谁伺候你！”
开大车要在车上睡，经常睡不好，这她当然能理解。
“睡了两天你还没睡醒是吧！”
陈立海吃饱了睡意上涌，迷迷糊糊被打，吓了一个激灵。
他见是老婆，放松又不耐烦地“嗨”一下才说：“你想吓死我吗？那碗我等下再洗啦，你这么闲，去看着儿子就行。”
乔芳芳冷笑，“等下是等多久，等到晚饭我看不过去还不是我来洗？我看你是挣钱了，想把我清洁工来使。”
“唉，你怎么这么喜欢强词夺理，我挣来的钱都给了谁？我只是这两天睡久一点，你天天在家带孩子多好啊，不用跑车日夜颠倒。”
乔芳芳不是一时爆发，她忍耐很久了，陈立海以前不是这样的，不知道哪里染来的臭毛病，这两年在家里越来越甩手掌柜。
“谁说我要一直在家带孩子，鑫鑫上小学后我就找事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