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笑希本是该死在那场大火里的。
一把人为的大火把程家上下烧了个干净,只是因为程笑希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即使他当时已经因为身中剧毒失去了全部记忆,那背后的势力仍有更狠毒的人一定要他们一家子都不能再开口才算安心。
可程笑希被人救下来了。当时身处漫天大火中,四面八方没有一处能成为他逃生的通路,程笑希只觉得自己要在火烧中痛苦的死去了,可就在那时,火光中居然渐渐浮现了一个身影。
那个人穿着一身黑衣,一头黑发高高束起,他头发很长,甚至能垂到腰线以下,程笑希因此注意到了那个人劲瘦的腰身,他腰间好像别着不少东西,程笑希的视线早就模糊不清,自然也看不出来那都是什么。
黑衣人用手中的武器硬生生斩断了火焰,程笑希想要求救,却发现在烟熏下他的嗓子已经无法发出声音,而他的视线也逐渐变得模糊,在呼吸受阻和惊惧过度的双重作用下,程笑希晕了过去。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似乎身处于什么隐秘组织的基地。他从陌生的床上起身,壮着胆子出了寝室,发现外厅的墙上挂着一个狼形的徽记,如果程笑希还有记忆的话,他一定能认得出来这是属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杀手组织——金轮阁的标志。
无论是情报交易还是性命交易,只要筹码得当,金轮阁就能为来人解决一切问题。而他们的阁主更是一个让人闻风丧胆的存在,据说他的刺杀任务从未失手——甚至包括了敌国的皇后。
当然,现下这些事程笑希都已经不记得了,他也不会知道自己身处于一个会让所有正常人感到恐怖的地方。
他现下只是还没有缓过神来,虽然程笑希因为失忆对他身边的亲人已经不再熟悉,可他刚刚终究是在那场大火中失去了自己所有的亲人。就算感情随着记忆一起消失了,但那种属于亲缘的羁绊就像流淌在血液里一样,仍然让他感受到心痛。
就这样捂着心脏,程笑希感受着来自心脉深处的沉重的跳动,悲戚无言地漫游于他的心脏中,他只能借由着半蜷的姿势来缓解痛苦。
缓上了好一会儿之后,程笑希又想起了那个冲进火场救了他的人,那想必一定不是他们程家的人。一个外来客,还敢拼死进来救他,就凭这几点,程笑希就足够好奇那个人是谁。
当程笑希正要推门出去的时候,外面刚好有人进来了,一袭黑衣的男人与程笑希模糊记忆中的身影重叠,他像是又看到了火光中那个氤氲的身影一般——这就是他的救命恩人!
程笑希当场两眼放了光,“是,是你救了我吗?”他有些犹豫的开口,因为他突然想到,对方既然会专程前来救他,那会不会是他过往相识的人?可是他现在谁都不记得了,若是对方发现自己已经被遗忘了,会不会不高兴啊?
“嗯。”男人点了点头,然后进了屋把他手中一直端着的药碗放在了桌子上,“你先过来把药喝了。”程笑希先是顺手关上了门,然后乖巧地跟着对方坐到了桌子旁。
在和男人说了几句话后,程笑希培养起了一些沟通的信心,他抱着一丝侥幸地问:“你既然救了我……那我家里的其他人,他们都……?”
杨磊一下子没敢看程笑希期盼的眼神,他只来得及救程笑希一个人,也没有能力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救走更多的人。
就这样,空气不得不陷入了一阵沉默,杨磊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就这样把那份遮在悲惨现实上的纱布彻底撕开了。
“……没事,没事的。”程笑希摆了摆手,他看出了杨磊的愧疚,但他心里明白,对方能救他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了,他没有道理要求对方一定要救下更多的人。
“那个,你…我……”在气氛变得尴尬后,程笑希决定开口把话题引到别的地方。刚好他不确定自己以前认不认识眼前这个人,现下可以就着这个机会先把自己的情况坦白一下,“我、我失忆了,所以……怎么称呼你呀?”
在等待杨磊回话的过程中,程笑希把药碗端过来,捧在手里低头去小口吹着,假装他要先把药吹凉点再喝。结果男人看他这动作,又补充了一句:“不烫,我已经尝过了。”一下子搞得程笑希羞红了脸,只好小口喝着药,眼神却飘忽着移开了。
“我知道你失忆了,你叫我杨磊就好。”
“那……我们以前认识吗?”
程笑希看着男人深邃的黑色双瞳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随即又恢复了平静的冷冽,他的下三白很独特,程笑希觉得这是一双足以让人过目不忘的眼睛。然后下一秒,杨磊垂下了眼睫,并开口说:
“……不,我们不认识。”
看着程笑希那如杨磊的记忆中一样干净纯粹的眼神,他没忍住撒了谎。
怎么可能不认识……
虽然他们也许只算得上一面之缘,但杨磊可是记了程笑希很多年,从他七岁那一年起,到如今,原来已经有二十年了。
二十年前。
在常年被冰雪覆盖的北境,冬日的寒冷只会比平时有过之而无不及,即使穿着厚实的衣物出去转上一圈,回来也能被冻得头疼,哪怕是张嘴说几个字都能形成白色的雾气。
在这种日子,身上套着两件单衣被扔在外面只有被冻死的份儿。
当时程笑希的父亲到北境出公差,他吵着闹着要去北境看雪,毕竟他从小就生活在四季如春的南方都城,从来都没见过雪是什么样子的,自然充满了好奇。
穿着里三层外三层,被裹成个小面团子似的程笑希坐在马车上,不时好奇地向外看。父亲去谈事情,如今留他坐在马车里,外面还有其余仆人和侍卫守护着他。
他眼尖的看到了远处好像有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坐在雪地里,靠在大石头上蜷缩成一团,像是在躲避着寒风。如此严寒的天气,到底是什么人会坐在外面?他怎么不进到屋里去避寒?
带着这些疑问,程笑希下了马车,叫着他的侍女跟着他上前去探察一番。走不了多远,他就不想叫侍卫跟着了,不然这么大阵仗再把人家吓着了。
当时靠在石头上蜷缩成一团的人就是杨磊,不过,那时候他还不叫杨磊,他没有自己的名字,“磊”这个字是母亲给他起的,而姓是很多年后他自己给自己选的。
那时候的杨磊只是奴隶营六部一个不起眼的人。在这种地方,奴隶生下来的孩子只能当奴隶,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只知道母亲整日里都要受人欺负。
小时候他不懂事也没能力的时候没办法守护母亲,现如今他七岁了,便没少试图去把那些欺负他母亲的人赶走。但他又能做到什么?本来都是身处奴隶营里的人,这些人只会比外面的人更明白弱肉强食。
因为他前一天惹到了他头上的分队长,所以他便只隔了一天就被人扔出来了,那队长铁了心让他冻死在外面,都不用自己出手,就能让一个人在痛苦中死去。
被扔出来的杨磊自然没地方去,也没人能救他,找一块勉强挡风的大石头已经是出于求生本能下的行为。一开始他还冻得全身都疼,手脚不停地颤抖,后来连这些反应都要消失了,是因为他的生命正在悄无声息地流走。
奴隶营里死个人可不算什么新鲜事,即使他还身处一个属于小孩子的年纪,也早就见惯了死人冰冷的尸体,很快,他也就要变成那样了。
杨磊在迷蒙之中想着,人生本就是如此不公,从出生起血统就决定了他的命运。即使到了死前,他短暂的一生也没什么值得他回忆的事,脑海中剩下的竟然也只有痛苦与不甘罢了。
在他已经因为寒冷变得僵硬的时候,额头上突然传来了一丝暖意,让杨磊忍不住地想要索取更多,是谁站到了他面前?他已经变得苍白的嘴唇再次颤抖起来,沉重的眼皮也是一样,在挣扎了许多次后,他才终于再次睁开了眼。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面色白皙、脸圆圆的小孩,身上的衣服繁复华贵,最外层还披着一件白狐裘,都是些已经超出了杨磊的想象力的东西。
程笑希刚从生着暖炉的马车里下来,此刻小脸还因为残留的暖意显得粉扑扑的,他先是伸手摸了摸杨磊的脸,然后又在杨磊还没完全清醒的时候,抓了他两只手塞进自己温暖的狐裘里。
“芙蓉姐姐,你去帮我把马车里备用的那件披风拿来。”他转头对跟着自己的侍女说道,而后又看向了还有些迷茫的杨磊,问他:“这么冷的天,你怎么一个人在外面呀?”
杨磊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他是必须要说些什么的,说了,才有活下去的机会,“我……被赶出来了。”
“这样你会被冻坏的呀!你跟我走,我的马车上有暖炉,可暖和了。”程笑希一直笑着,杨磊已经冻僵的双手都被他捂热了些许,那双黑溜溜的眼睛盯着他,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情绪。
芙蓉刚把披风拿了回来,就见程笑希要把人往马车上领,这一下子把芙蓉吓坏了。她们这些做下人的自然了解主子的性情,程家老爷一直看不上北境这些奴隶,怎么能忍得了让奴隶上了自家的马车。
只是程笑希还小,他不会计较这些,芙蓉只好委婉些劝着他,跟他说他们不好随便要走人家北境的人。她还跟程笑希拿自己当作例子,“这就像要是来个大人物,要把我要走,咱们小少爷肯定也不乐意是不是?”
程笑希下意识觉得这好像不是能放在一起比较的两件事,但他还是一下子被芙蓉说服了,最后只是把披风送给了杨磊,又去马车里拿了几块自己爱吃的茯苓糕和鲜花饼。
程笑希打了个小包裹,塞在了杨磊的手里,那糕点甚至还是带着温度的,隔着一层布都能闻见里面的香气。这种好东西杨磊连见都没见过,更别说是吃了,无论是这吃的,还是此刻裹在他身上的披风,哪一样都是他受不起的。
他当场跪了下去,这就是属于他的身份该行的礼,“谢……谢谢大人,只是小人还有一事相求,希望大人能再帮小人一把。”杨磊把那个布包握在手里,然后无比谦卑地俯下身去。
杨磊只知道眼前这个人离开的话,他肯定还是回不去的,用不了多久就会再次被赶出来。但他想要活下去,他需要得到对方的帮助。
程笑希听了他的话,马上就去扶他,而杨磊只是直起了上半身,仍是跪在地上没有起来。程笑希说:“那你先说说是什么事,好办的话我肯定帮你办了。”说完他还用粉嫩的小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小人是在奴隶营受到了欺压,被人赶了出来,希望大人能开口让他们给小人一条活路。只求这一件事,多了,小人也就不敢要了。”
“这事好办!没问题……”程笑希正叉着腰要继续打包票,那边就被芙蓉拍肩膀提醒了,程老爷办完了事要回去,她可不敢让老爷看见了这一幕,只好催促她的小少爷赶紧上车。
也就是程老爷的威名能让程笑希瞬间变得乖乖听话,他上了马车之后,还从窗口探出来对杨磊喊了一句:“你放心!我说到做到!”
杨磊一直看着逐渐远去的马车,直到他们从视线里消失。此时他手中捧着的布包甚至还带着暖意,刚刚的那位小少爷身上有一股子香味,和这糕点差不多,甜甜的,杨磊低着头发呆,心里却想的都是刚才的事。
若不是这小少爷突然出现,他刚刚可能已经在昏迷过去后一步踏上奈何桥了。这小少爷和杨磊见过的贵人都不一样,那些贵人从来不会把他们这些奴隶当人看,自然也不会去关心一个奴隶是否会被冻死。
甚至对那些贵人来说,被奴隶碰过的东西都是肮脏的,可刚刚那个小少爷不但来握他的手帮他取暖,还愿意把自己的衣服给他,这一切对杨磊来说都有点像梦一样了。
所以无论小少爷有没有履行后面的诺言,杨磊都不会怪他,杨磊觉得自己已经得到了很多。他把披风脱下来叠成小小的方块,然后把装着糕点的布包夹在里面,悄悄地遛回了奴隶营的帐篷。
不一定所有人都知道分队长想要让他死在外面的事,在分队长发现他回来之前,他还可以在帐篷里再多藏上一会儿。
结果几个时辰过去后,分队长居然亲自带着人挨个帐篷找过来了,跟着他们来的还有一个杨磊见过的人,是程笑希身边的侍女芙蓉。
程笑希是程老爷宠爱的小儿子,只要他不是非要把那些奴隶往家里带,程老爷也不介意用一两句话的事儿满足一下自己小儿子的心愿,儿子都向他开口了,他哪里有不办的道理。
只是程笑希没那么放心,他还记得刚看见杨磊时对方那副惨兮兮的样子,瘦得骨头都凸出来的少年,纯粹是骨架子撑起了单薄的衣服,就那样在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