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某夜,昌宿城内。
这是个再平常不过的晚上,薄云笼住皎洁月色,几点星子于天际浮沉,微风如往常一般掠过树梢房檐,将到地面时打了个旋,又裹起一片落叶朝上去了。
落叶还未飞远,却骤然一凛,刹那间换了方向!
轻飘飘的落叶好似突然撞上一堵气墙,而那气墙以排山倒海之势冲过来,瞬间使落叶如离弦之箭朝后飞去。
以城内某间毫不起眼的宅子为中心,一股猛烈气浪朝四面八方涤荡开来,疾风扫过满城如天灾降临,风声有如轰隆雷电,却仅在起风一瞬间后便归于平静。
若不是满地落叶枯枝,一切都像未曾发生过。
而狂风仅仅是凡人眼中的景象。
人眼不可见之处,风里裹挟着磅礴神力,利剑一般扫过每个角落,毫不留情朝远方而去!
那一刻,城内百鬼尖啸。
城郊城隍庙后枯井旁,狂风掠过,一只修长而苍白的手猛地抓住井边,骨节因用力而更加苍白如纸。
一口泛黑的血随即溅在地面,那处枯黄的草忽而焕发生机,接着便以更快的速度枯死腐烂,最终和血液一同消失,只留一小片光秃的土地。
井边那只手缓缓抬起,拇指轻擦过嘴角,拭去那一点血迹。
如瀑黑发自弯曲的脊背垂落,丝丝缕缕搭在一袭红衣上,白得近乎透明的面庞,细碎额发之下,露出一对漆黑晦暗的眼眸。
仿佛对体内横冲直撞的仙气鬼气浑然未觉,那双眼斜斜望向北方城内,滔天神力喷涌而出的方向,口中吐出几不可闻的字句。
“锢魂铃……”
一个时辰前。
章府的管家章刘颤颤巍巍地往自家后院厢房走,嘴唇都颤抖得有些发紫,却不是因为夜里凉意透骨——
而是身后跟着的那个人。
在他后边两三步远的距离,跟着个高大的身影,纯黑斗篷自头顶罩到脚踝,连面庞也尽数遮住,整个人只露出一双看不真切的眼睛。
但就这双眼睛,便足以将他吓个半死。
方才接人进府,掌灯离得近了些,他便直直看到那人半青半红的眼珠,几乎要凸出眼眶,周围皮肤泛着充血的紫,血丝遍布,看着几乎要滴出血来。
那一眼下来,章刘险些翻倒在自家大门口。
但念及这人的声名,十里八乡尽人皆知的驱鬼灵师,拿钱办事逢鬼必除,他战战兢兢的心总算稳住一点,勉强维持自己的站姿。
要不人家怎么叫鬼面仙呢,不长得比鬼还可怕,怎么把鬼怪吓住呢?
对对对,必定是这样。
只是这鬼面仙一路上一言不发,章刘的后脊背不住发凉,几次左脚绊右脚,好在没摔下去,否则他一定会爬不起来。
好不容易到了后院,他站在回廊口,彻底挪不动步子了。
回头也不是,望着里面也不是,只好埋头看着地上,抬手草草往里一指:“大大大大师,就是这边了,西西西西厢房。”
他说完拔腿就要跑,一只冰凉的手却忽然抓住他的肩,吓得他差点跪下喊娘,身体早就抖成了筛子。
粗粝喑哑的声音从斗篷里传出来,章刘又是一哆嗦。
“本座施法时,绝不准活人靠近,更罔论探视,违者暴毙而亡,永世不得超生。”
最后两句语气加重,字句磋磨着从齿间挤出来,威胁警告之意几乎甩在章刘脸上。
他抖得肉都少了两斤,不当场厥过去已是不错,哪有胆子拒绝,连连摆手退后,想摆脱那只冰凉的手。
“不不不不大师您尽管施法,我保证,我发誓没人,没人来,绝对绝对没人,绝对……”
后边的话鬼面仙没听清,因为章刘跑得太快,话没说完的功夫,人影已经消失了。
青红的眼扫过周围,确认无人,鬼面仙一甩衣袍,转身进了后院。
章家算不上大富之家,不过这小院修得也够别致,石桌小亭,花圃秋千,一应俱全,陈设还算十分不错。
漆黑的身影立在院中,连正眼都未曾瞧一眼章刘口中的那间“西厢房”,鬼面仙径直抬手掐决,袖中便飞出两根丝线,一根绕住亭内石桌的柱子,一根缠到了花圃旁的树上。
丝线离开袖子,在半空绷直,原来这是一根丝线的两端,中间垂下一只小巧的银铃铛,随动作叮当作响。
鬼面仙身形未动,却见更多的丝线飞出,源源不断与院内各种物品相连,房檐房门,乃至院中一处石块,皆系上丝线一端。
每条丝线间都垂下一只银铃铛,不多时,满院丝线之间铃声叮当,清寂的院里更显阴森诡异。
做完这一切,鬼面仙微抬起头,看了眼天色。
时辰差不多了。
思绪刚闪过,所有的铃铛忽然齐声震动,素白的丝线缓缓泛出青绿色,院里起了风,几乎能触到滴滴水雾。
那间西厢房门前蓦地显出一团白雾,缓缓聚拢之时,那些银铃铛仿佛变重了,压得丝线弯曲下去。
白雾游走,最终汇聚成人形,露出一个姑娘的轮廓,显现青白交错一张脸。
见这鬼魂现身,鬼面仙转过去面对西厢房,身形微动,居然没有动手,反而一把掀开自己的斗篷,露出颗圆润的小脑瓜来。
“阮娘,你总算来啦咳咳咳……”
拿粗哑非常的声音卖乖,连对面的女鬼都吓了一跳。
鬼面仙本人刚咧开的嘴角僵住,皱着脸咳嗽几声,抬手抚上脖颈,从侧面皮肤中拔出一根细短的针。
“嘶——每次用控声咒都怪疼的。”
针尖一离开脖子,原本沙哑的粗嗓竟成了小姑娘的细嗓,清脆中透着些甜软,格外好听。
昌宿城家喻户晓的驱鬼大师鬼面仙,居然是个十八九岁的小丫头!不仅不驱鬼,还和鬼沆瀣一气!
要是被那些战战兢兢请她驱鬼的人们知道,不晓得会是什么表情。
对面被叫做阮娘的女鬼见状恍然,失笑道:“我还以为你病了。”
“怎么会?”兰蔷干脆解开斗篷丢在地上,少女的身躯显露,斗篷里仍旧是一身黑,干练的夜行衣衬得她更加纤瘦小巧,不知道施了什么咒,披着斗篷时壮实得像个男人。
而她脚下竟踩着对木架子,底下套双男人的鞋,斗篷一披,什么也看不出来,简直天衣无缝。
兰蔷嘿嘿一笑,从架子上跳下来,得意地原地转一圈,“怎么样,是不是毫无破绽!”
阮娘飘过来,捏了捏她圆润的小脸:“差点连我也骗了,你说呢?”
得了夸奖,兰蔷心满意足地扬眉,拉着阮娘到亭子里坐下,院中的丝线散发莹莹绿光,可杀气与森然之气早已荡然无存。
鬼面仙从来就没有驱过鬼,这只是她同亡魂的交易。
“阮娘,谢谢你。”兰蔷靠着亭柱,缓缓说。
阮娘抱膝坐在她身边,闻言一怔,眼眶忽然红了,“是我谢谢你才对。”
兰蔷转头,看向阮娘青白却干干净净的脸,了无生气的面颊是正值青春的模样,透着朴素恬淡的美丽。
“你真的很漂亮,可惜……”
她没再说下去。
阮娘一愣,而后释然地笑笑,忽然抬起手摸了摸兰蔷的脑袋,半调笑半好奇地问:“你到底是人还是鬼呢?”
兰蔷怔住。
阮娘:“他们见我,看到的都是青面獠牙、七窍流血的怪物,你明明也是凡人之躯,却说我漂亮。”
她说完就看见,兰蔷脸上的笑容缓缓淡了。
阮娘并不知道,这个问题,也是兰蔷每日都在问自己的。
“是啊,我到底,是什么呢?”
兰蔷有些失神,她盯着阮娘,那张脸怎么看都干净好看,除了肤色偏白,再也没有任何不对之处。
但阮娘的话不假,凡人若能看到鬼,必定是青面獠牙,丑陋可怖的。
“那我呢?你看到的我,又是什么样子的?”兰蔷反问。
阮娘打量她,如实道:“圆脸杏目,岱月眉樱桃嘴,最招人喜欢的小姑娘模样。”
兰蔷听着,笑容里带了点苦涩。
这么一副模样,她从各个鬼魂口中听到的她的模样,她自己却都从未见过。
她自幼能见鬼神,见到的还是和人一般无二的面孔,不似普通人见到的鬼一般狰狞恐怖。可与之相对地,她自己在旁人眼中却是一副鬼面,由于自己也是凡人,所以哪怕是自己照镜子,看到的都是可怕的鬼脸。
她见鬼如见同类,凡人见她如见鬼,鬼见她如见同类,她见自己如见鬼。
乱成一团不得解,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
兰蔷说完,阮娘的脸上露出点歉疚,前者却早已收敛神色,又是嘿嘿一笑,“没事儿,我早习惯了,你抓紧时间,时辰快到了。”
她话音刚落,院中丝线的绿光忽然消失,铃铛又叮铃铃地响起来,风似乎都变得粘稠,一切都凝滞住。
“来不及了!”兰蔷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四下张望着不知道在看什么,口中念念有词:“赶紧收拾收拾,牛头来了。”
牛头马面谁人不知,阴府牵引亡魂的阴差,凡是逗留凡间的鬼魂,不论身份,总要给他们带走的。
阵阵阴风卷过,深秋的凉意被阴寒之气覆盖,遥远的方向传来断断续续的铃声,比院中无数小银铃都要低沉,也更加寥远。阮娘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兰蔷赶紧低头,恨不得把脑袋缩进衣领中,边“嘶嘶”吸气,边踩着小碎步跑回去,捡起地上的斗篷赶紧往身上裹,棉被似的卷成一团。
招魂铃响阴风到,鬼魂都受不了,更别说她一个大活人。
风渐渐停了,周遭温度却越发降低,寂静中有团黑雾穿墙而来,随距离接近而化为人形,左手招魂铃,右手招魂幡,结实壮硕的胸膛上挂着金箔银箔镶嵌的胸甲,粗眉圆眼,有些凶相。
在兰蔷眼中的彪形大汉,在凡人眼里,大约真是牛头人身。
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模糊绵长好似念咒,牛头念得极快,只有阮娘能够听清,那是她的姓名生卒。
待他念完,招魂幡起,阮娘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朝他飞去。她忽然落了泪,焦急地转头问兰蔷:“我娘如何了?你有代我去看她吗?”
兰蔷缩在地上,张了张口没出声。
牛头的动作却一顿,自怀中掏出两张拘票,定睛瞧了瞧。
“阮娘之母,可是城南荣巷李氏?”
兰蔷一听,倏地变了脸色,一个猛子从地上弹起来,刚迈出半步,牛头的声音已然传来。
“今日晌午死于家中,生户已销,魂魄发落酆都鬼门。”
话音落下,四下寂静。
阮娘彻底愣在原地,兰蔷的表情活像生吞了两斤苍蝇。
你大爷的牛头!就你那张破嘴叭叭的废话最多!
半晌,阮娘口中挤出两个字:“什么?”
她瞪大双眼,猝然转头望向兰蔷,那瞬间即使是兰蔷都看到了鬼相,目光直勾勾地,像要将人穿透。
“兰蔷?”阮娘的声音是平静的,“你答应我什么?”
兰蔷暗道不好,在心里把牛头撕了个稀巴烂,磕磕巴巴道:“你,你听我解释。”
阮娘却没有给她这个机会,满院的银铃忽然无风自动,她的头发散落朝四面飞舞而起,紧接着,院中那些挂着铃铛的丝线,居然尽数断裂!
招魂幡发出暗淡光芒,牛头脸色大变,摇动招魂铃的力气更大了些,却好像刺激到阮娘,逼出她喉中一声尖啸。
“你,答应我什么!!!!”
一双鬼眼刹那间变成血红的颜色。
当场变厉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