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安十年孟夏雨,碧草长天没人行。
“冯娘子,自家酿的马奶酒,不嫌弃带些回去。”
“冯娘子!这是前些个打的狐皮子,诶呦,让一让——”
“冯娘子——”
冯初带着人方进盛乐的城门,就叫城中百姓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簇拥着她,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自武川镇诛杀崔充以来,慕容蓟拔擢升任武川镇将,冯初则一纸诏命任职盛乐太守。
代王拓跋什翼犍定都盛乐,建盛乐宫,因在汉时此地为云中郡,故又称云中宫,而更早在晋时,拓跋鲜卑便以盛乐为北都,修旧平城为南都。
冯初得以任职盛乐太守,可见朝中对其态度微妙——盛乐虽然是先祖旧都,但到底是贫瘠,比不得富庶之地,象征意味远大于实际,且远离了权力中枢。
她初来乍到之际,受到过许多艰难险阻,好在现在站稳了脚跟,还颇受民众爱戴。
一郡太守,已经是许多人难以望其项背的位置了,而她还不过刚至双九年华。
她犹觉不足。
马踏长街,勒停在太守官署外,府中的管事立马迎了上来,接过缰绳,压低了声音:“大人,平城来人宣旨了。”
这些年她同拓跋聿的书信并不曾断过,朝中帝后相争早年还算是勉强能相容,然而当拓跋弭同意与蠕蠕和亲,娶了蠕蠕来的公主,安定外部后,就彻底同冯芷君卯上了。
一个要提高镇戍兵的待遇,一个就要推行汉化,压制六镇。
整个大魏朝堂像是驾被两匹互不对头的两匹马给拉着的车,远在盛乐都能听见平城里的吱呀作响。
后宫更是冯芷君同蠕蠕来的和亲公主俩个女人一台戏,再加上大魏先祖非要学起汉武帝杀钩弋夫人那般弄出个‘杀母立子’的政策,拓跋弭愣是被闹得半个孩子都不曾有影,拓跋聿的太女之位硬生生安稳地坐到了现在。
也不知道那个只会掉眼泪的小殿下,而今什么模样了。
冯初嘴角不自觉地上扬,都言见字如见人,她读着拓跋聿寄来的书信,那个远在平城宫阙内的小殿下而今是何秉性,又是如何成长,她都一一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宫里来的宦官坐在正厅喝着饮子,冯初远远就瞧见他饮下那碗马奶酒时眉头紧皱,显然喝不惯这东西,又不敢在她这发作,撑出个极为难看的笑,问柏儿:“柏儿娘子,太守大人何时才能归呀?”
“让天使久候。”冯初笑容明媚温和,“柏儿,再换盏饮子,拿栀子水来。”
“诶诶,冯太守,”宦官拦住了去倒饮子的柏儿,“先让小的宣完旨意可好?”
冯初了然接旨。
“.......敕令盛乐太守冯初,回都述职。钦此。”
“臣冯初,领旨谢恩。”这份旨意来的并不出乎意料,前几日慕容蓟来信,言她由武川镇将调任至虎贲中郎将,与拓跋允统领宫中宿卫,原羽林中郎将拓跋驰则外任朔州刺史。
如此调令,可见朝中风波暗涌。
冯初接了旨,谕旨的绸缎握在手里格外细腻,光泽跌宕。
.......
太后面上‘还政’后,将宫中林苑、曲池修葺不少,孟夏之交,恰是草木新芽萌长,杨花铺路之际,端得风和日丽。
冯初一别就是数年,太后和皇帝都没给她寻第二个伴读,幼时还闹腾着喜欢在校场上练剑射靶,随着年岁上涨,课业繁多,加之太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耳提面命,拓跋聿也渐渐不爱这些个东西。
一国皇储,硬生生活出个茕茕孑立的态势。
难得有空闲,拓跋聿身后只跟着李拂音一人,漫无目的地在曲池旁散心。
“好姊姊,你莫要在这地方闹了。”
假山后忽然传出悉悉索索的声儿,拓跋聿耳朵很尖,本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朝假山处走了两步,后头的声音不降反增。
“我闹?你个小没良心的,整日往徐三郎眼前窜,打的什么主意以为我不知道?”
声音的主人又急又恼,“你以为他能带你离宫还是能娶你归家,做梦!”
唔,这似乎是两个宫婢为着一个羽林卫吵起来了?
拓跋聿敛眉,宫规森严,怎容这俩人如此放肆!
朝着假山走了两步,又止住了步子,罢了,其实也都是可怜人,大好年华就被困在宫苑内,她也不必非得做这恶人。
而且自己还不慎听了这俩人的对话.......
拓跋聿索性想装作没听见,朝远处走去,却不想假山后的窸窸窣窣给了她当头一棒:“他不能带我离宫、娶我归家,难不成你能么?”
啊?
拓跋聿怔在原地,她再不懂情爱,也听得出这决计不像是什么‘两个宫娥为一个男人吵起来’的话。
倒像是——
“我......我不能,”原本带着怨怼的人气势小了不少,反带上哭腔,“可、可他又哪里能呢?凤娘,我是真心同你好的.......”
“凤娘......”
被证实自己脑子里想法后的拓跋聿呆在原地,她张了张口,不知该有何反应。
她下意识求助李拂音,然而却发现李拂音惶惶站着,眼神空洞,像是被寒冬冻死了的枯木,叫春日里的沙风连根拔起,卷在空中。
假山后的人显然没察觉到外头的不对。
继而响起身躯撞在山石中的闷响、唇缝溢出的呻吟。
“唔,悬姊姊,不要.......不要,我们、我们不能.......”
哭腔喑哑中带着莫名的欢愉隐忍,拓跋聿懵懂地听着,无端地升起一阵悲悯。
鬼使神差地,拓跋聿朝假山后走去,李拂音想要拦住她却是晚了,玄色袍服出现在假山后的那一刻,惊叫声就已经传了出来。
两个宫婢衣衫不整,袒露出大片大片的肌肤,白得放光,从拓跋聿的眼底刺到拓跋聿的心间,转而气血上涌,耳廓放烫。
犯了宫规的人还没来得及羞耻,她倒成了先移开眼的。
“你们好大的胆子!”李拂音瞧见别开眼的拓跋聿,旋即挡在她的身前,暗喝道:“叫嚷这么大声,是还想污了太女殿下的耳么?!”
李拂音瞧出拓跋聿并不想惩罚二人,但倘若这两人哭喊来人,便是太女殿下也没法保住二人了。
轻斥道:“还不快将衣裳穿好。”
宫婢二人自知犯了大过,不敢怠慢,惨白着脸,哆哆嗦嗦系上衣带。
拓跋聿深呼吸好些时候,方才平复下来,恢复了一国皇储的仪容,抿唇道:“今日事,孤不会说出去。”
跪伏的人唯唯称诺,显然没有真的信了拓跋聿的话。拓跋聿也自知自己个儿实际上唐突了这两人,若是自己不一时冲动撞破了去,这二人......
“.......孤.......孤.......”
拓跋聿这才发觉这事情有多难办,她根本无法施以仁德,撞破了,活似血淋淋地要给这俩个人刮上一层肉。
“......大胆婢子。”拓跋聿索性一咬牙,佯作怒气,“倘若有下次,叫旁人或是孤撞见了,小心你们的脑袋。”
声色俱厉下,反倒让战战兢兢的人松了一口气。
拓跋聿冷哼一声,步履凌乱地离开了曲池,叮嘱李拂音,“此事莫要叫太后知晓。”
她之所以不敢施以援手,盖因为自掖庭令到寻常宫婢、宦官,都在太后眼皮子底下,倘若她贸然降恩,让太后一查,这二人才是真的没命。
步履匆匆回到安昌殿的西阁,拓跋聿喝退阁内宫婢侍从,缩在桌案后,坐立难安。
“殿下,饮些安神的汤药罢。”李拂音端着只杯盏放在她面前,拓跋聿尚且年少,纵使已然快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骤然瞧见这般离经叛道的事情,怕也是惊到了。
她抿了抿唇,掩下心里的异样,“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狂悖之徒,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拓跋聿囫囵应了,饮下半盏安神汤药,胡乱点头,“拂音.......你,你也且先退下罢,孤想要一个人待一会儿。”
李拂音称诺欲退下,又听得身后的小殿下道:“拂音.......她们,算是相爱么?”
宫中宫娥、宦官互相寻找慰藉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安昌殿管得森严,没有哪个宫人会将这些阴私摆到太女殿下面前。
至于是否相爱.......
人之七情六欲何其复杂,在这樊笼般的宫墙内,纯粹的爱和恨都是稀罕物,纵横肆意的欲望才是永恒不变的主宰。
李拂音叹了口气,盈盈下拜,“殿下,情之一字,有几人得以顿悟呢?贪爱、敬爱,能有几人得以分清呢?恕拂音驽钝,无法为殿下解。”
她当然可以一竿子将那两人打成‘秽乱宫闱’的恶奴,令所谓的善恶正邪、天理伦常泾渭分明。
但是.......她做不到。
拓跋聿的思绪倒叫她搅动得更乱了,挥挥手令她彻底退下。
殿中的檀香熏得浓,拓跋聿胸中憋闷,晕晕沉沉自个儿寻到榻上,除了鞋袜,伴着昏帐紫烟阖上眼皮。
红线缠网,织娘鸣烦。
她必当是恼极了这一日,害得她往后数十年在爱恨痴嗔中苦苦淹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