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嗔道:“只管作这些浓词艳赋的,什么雅趣凑趣,倒是典故对景,我只可叹写书的罗公笔下一歌姬对月遣闷,指日便了却其志,我如今主此贾氏一脉,要想完结堂上祖愿,却不知更待何时了。原想一家人在此暂奈何着,不日也归了金陵旧宅去,也是个正经了局,太太常日也不过说的这话。却不知终是因大起有大落的道理,现只望京阙而不及,但闻谯鼓更不得,倒平添此恨,只恐落了遗憾终生了。”宝玉只见黛玉说时只以帕拭泪,方知他心里所忧,只仰卧看着帐顶道:“今儿又向老祖宗尽孝一回,你却越发动了心思,你只祷月祈愿,为能复兴祖风,我又何尝不顾你一片苦心?你只管放心,且安稳的,我拼着堕落了仕宦禄蠧之行,又何患无有再回了京里敕院住去的一日。”黛玉道:“再想,若你自来恪守规诫,竟把书读成了,赌气也考个状元探花的,倒也赫赫扬扬,强似落得如今这般,老爷自恃一家之主,总不肯止了耕作,老三和家里几个人,也闹得常往地里伺候了帮着,只叫你清闲,你终须有个结局才好。。”宝玉听此不觉笑了道:“饥渴思黍饮,病荒盼神医,古人的话诚不欺人。纵早日从了仕途经济之大道,日日又须依着规矩只应付人际往来的,哪里比的如今天天一处守着的好。那些场面虚华,各怀算计争强逐术的,岂不腌脏?想想都觉惊心,你又想起说这个?依我已是真好光景,莫若还去作了和尚去?还不是色色皆空,越发连这里的还无有呢!只想那些禄蠧确也有可叹之处。”
黛玉不觉笑了,道:“咱们那时候也只知顽乐,并不想日计道理,今日又要亡羊补牢的,也不知究竟能不能。”宝玉也笑道:“正经怒争个俸禄,只混世叨誉的,才认真是谓沽名钓誉的禄蠧呢。嗳嗳。”正说话,隔间紫娟值宿,听了只伺候拿茶上来,黛玉使将茶盘摆炕首柜上,只去睡去,自拿杯递给宝玉,二人吃茶,黛玉道:“这竟难为你了,想你我二人何尝倒生了追名逐利势力熏心的心思,只因担负了祖恩,也顾不得各人原想清净脱俗的。俗说造化弄人,凭归踪又怎样,到那时节,也好不是我们的事,才得省心呢。”说着口里早打欠,便只顾睡了。宝玉却枕了俩手呆望帐顶的出神,半日方往下也求寐,一夜晚景少做赘述。
只说柳家的往此日告了假,李纨先一日使叫了常来帮工的寨里媳妇来值厨,林家的使住儿家的也在厨下教他一日。柳家的只赶早进城,顺路又向花枝巷里叫他女儿五儿,平儿只使柳五儿也休一天的顽去。柳家的带着女儿先向他兄嫂家里拜望一回,五儿舅妈因问起五儿如今有何打算,柳家的便知钱奎已来过了,因指一事忙辞了出来。
柳家母女散逛,往闹市买了尺头和几斤线,正街边走着,忽见迎面过来两个人,有一个却面熟,柳家的不觉站立原处追思猜忖,眼看那两个人错过去了,一着急便只向着背身大声唤了“史大姑娘!”便见那脸熟的只闻声回看过来,柳家的便不疑惑,赶着走近了忙福礼见过了,堆了笑问道:“姑娘如何在这里?”
那停步寻看的却正是改扮了男子行装的史湘云,史湘云见柳家的问他,只端详了半日,道:“你是京里荣国府的人吗?”柳家的忙回道:“原在荣国府里,我也只是后头园子里伺候几个小姐和宝二爷吃饭的。”史湘云点头,扭脸见街边正有一家酒肆,因叫柳家的进去说话,几个人进来往靠窗的桌前坐了,堂官儿早拿茶上来,五儿倒茶,史湘云道:“我在京城里闲转了几日了,再遇不见个人来,可巧这会子竟只撞着你们俩个。”柳家的笑道:“姑娘穿成这样,只怕想认你的也不敢认,我才也是估摸着唤了一声的。敢是如今也须改口称了表姑奶奶呢。”
史湘云笑道:“我大约记得园子里有个叫柳嫂的,那年他女儿还叫平儿拷问了,可是你?那你身后站的竟是你那位女儿了?我也是自外县才进京,可是正经来投亲靠友来的。前儿才入城,只在店房闷着,叫他们找人打听只是不中用。便堵气自己出来。他们见我改了装扮,才许放我出来,不亏了我辛苦这两日。你们既赶着认我,又凭我拉进来,想必是很知道主子,跟着主子的。赶紧告诉我,他们如今都往哪里去了,莫若统回了南边去了不成?”柳家的道:“果然已出阁到了外县呢。表姑奶奶定是听了那样话,才问起。也只是老太太的灵柩回归了金陵了,余下几家子只城里城外的各住着。”史湘云听只“哦”一声,低头半日且吃茶,道:“荣府二老爷二太太呢,在城里还是城外居住?”柳家的回了。
史湘云才要说话,忽又见一个小尼姑慌慌张张跑上来便跪了,只拉住柳家袖口道:“柳嫂子,我可得见了你了!”柳家诧异细觑,却见原是芳官。芳官只向史湘云磕头道:“只求姑娘带了我见老爷太太去罢。”说着早一手扯下头上尼巾帽只撇了。
五儿拉他起来,笑道:“你这个尼姑倒也稀奇,头发只掩了帽子里。”芳官站起的道:“你们不知道,那圆心老妖婆原想卖了我们赚钱的,只叫人日夜守着不许落发。藕官蕊官也叫弄的不见了,我只寻死觅活,又装病了几日,才趁空的偷跑出来。只凭着哄人的扮相,也吃饱了讨饭的。又只听了府里叫抄了,夜里再无好睡,只是寻不见贾府的人。”说完早使袖揉眼。
史湘云只拉他坐,使吃茶,笑道:“真真无独有偶,我也寻贾府的人呢。就只你是姑子装扮,我是男子装扮罢了。”芳官道:“表姑奶奶还是爱诙谐,这会子也不用再讲了散话罢。竟叫柳嫂子快带了我们去罢了。”史湘云笑道:“又急在一时,竟不想这里吃两杯酒再去见老爷太太?”柳家忙站立道:“表姑奶奶说笑了,老远的来走亲戚,还没等见了真佛,又要破费请吃酒,我们哪里敢劳表姑奶奶请?我也只今儿一日的闲散,赶晚的回去,明儿早起还须伺候几房主子和一家子人吃饭呢。”史湘云吃茶道:“我到了此刻只得偿所愿的,才觉腿酸呢,本想多歇歇,也正该庆贺,却一个个急得这个样。”柳家的和芳官连道不敢,芳官只使柳家的先回寨中报信,他和柳五儿伺候史湘云后头就去。
原来柳五儿自与小红换了房,就只奉承凤姐,因时下凤姐气势崩塌,也便隔三差五往他妈处跑,只要在宝玉门里当差才好,当下听芳官如此分派,便先称善,柳家的见史湘云点头,即辞了只去了。
芳官五儿只摧史湘云回了客店,又忙着伺候一起打理了箱笼包裹,见史湘云只带着两个奶娘,翠缕并一双孪生的儿女,又有姐儿哥儿的本家叔婶兄弟朋友共得二十多人,这些人店房候着,见回来又听是寻着了,便一起旋即收拾好了。便拿的拿扛的扛,只拥了史湘云与哥儿姐儿丫头奶娘的出来。车把式早驱车跟着门外,早又雇了店里的轿子,湘云携着包袱与儿子女儿乘轿,周奶娘与哥儿姐儿的奶娘也拿着包袱和芳官五儿共乘一辆马车,还有一辆车拉着几个皮箱和几个大包袱。湘云轿内掀起窗帘问起,那门口送他们来京的一队人只道就此别过,回去候了信儿。史湘云便出来,向他们福礼的拜别一回,那叔婶便道底下若想回籍,只去了信,好来京再接去,史湘云听了不由叩拜了复辞,方众人劝着进了轿内,车轿便先出城来。
等到寨中天已将酉时,柳家的早回了这话,寨坊那里也有人等着,远远见来,忙跑回报了信。等到了门外驻轿,栅栏门内前院中早聚了一众人只接着,史湘云下轿进来,因见他们个个荊钗布裙,只拉了黛玉李纨手又笑又叹,彼此落一回泪,方一起进槛见王夫人贾政。
史湘云一路进来打量院内布局景致,李纨只将史湘云一应包裹箱笼收在他住的抱厦厢房内,只亲锁房门,拿着钥匙。史湘云早见上房内王夫人贾政在坐,玉钏早置下跪蒲,史湘云进屋跪了请安,见他表叔表婶也是皂袄布履,只略罩着件绸缎褂子罢了,只忍不住扑进王夫人怀里叫了声“二表婶!”便哭了。李纨黛玉两边的劝止了,拉了史湘云近旁的坐下,彩霞拿茶上来,大家坐着吃茶闲话。
王夫人略问了,便使奶娘带了哥儿姐儿两个上来。黛玉便示意紫娟拿来表礼,紫娟匆忙间只将宝玉书房内那个金麒麟取了来,贾政接着便只给了湘云儿子项上戴了,史湘云便教一对儿女向上磕头请安。又要见了宝玉家哥儿。那里奶娘听叫携了哥儿进来,史湘云因见此儿与其父十分相像,只喜的一把搂着,可巧这儿童却不认生人,倒乖觉任史湘云揽着也不闹,三个儿童彼此见了,只拉手向门外院中顽耍,奶娘跟着。
黛玉便使素云紫娟带了几个奶娘和儿童向后头他屋中,只摆了桌椅去吃饭。这里玉钏彩霞伺候添盏斟茶酒,也摆了酒饭上来,史湘云听是贾环也在,便命翠缕请来,贾环进屋只见过了,原辞了回他房中自吃。这里史湘云吃着饭便道了明日往铁槛寺祭拜了贾母牌位,并拜会尤氏邢夫人两家,王夫人使他先歇息两日再去不迟。一时饭毕,净手吃茶,湘云只拉黛玉手道晚上同榻好说说话,李纨便叫史湘云早些收拾,因皆向王夫人贾政道了安歇,辞了下来。
宝玉见他父亲进了书房,送至房门口,道了安歇,转身见王夫人只摆手使去,因辞了出来。
时已秋尽,暮刻堪凉,黛玉请史湘云至睡房格子外头坐着,史湘云进来便向李林二人行了拜见之礼,他二人忙拉他不迭,史湘云坐了落泪道:“我在县里听是抄了,便急着要来瞧瞧,他也因病睡倒了半年多,想进京又不能来,也闹的病了。缕儿嘴里也是搁不住话,便说了我害病缘故,我老公公自我进门前便长年吃药,走路不离拐,我婆婆眼睛又不好,只听我原因京里娘家遭了抄家大祸才急得病了,只把好话劝慰我,只等我那几日好些了,便打发人送我进京来看,岂料才走至半路,家里又叫人后头赶来,道是我相公又不好的样子,只得又掉头回去瞧,谁知我才一进门,他便咽了气。”停了一回,接道:“竟是因他短命死了,又看我两个儿女太小,便想是他已是亡人,我便回了京,也必是不用再回去的了,所以越性只为他守制出服再动辄入京来。我的好公公婆婆因为儿子撒手去了,两个老的一个只瘫倒卧床,一个眼睛只哭的又瞎了。此番来了,家里一应粗苯家伙院子房子牛羊骡子牲口地亩,还有房里的绸布寑褥等皆给了长房去,叫他们替我向两个老的尽孝,我只拿了体己包袱和几床被褥来,我公公婆婆待我极好,他们一门皆是敦厚人,只是不放心我和儿女奶娘丫头的上京来,凡能来的都一路的护送着方来了,听是抄了,连这里人也不便见见,只在店房门口便送别了我们娘儿们,还道若想还回那边去,只打发人去了信儿他们再来接呢。送我来的人原也多,所以该拿的尽数也带着来了。”说着便使翠缕取来他那几个颜色包袱来,只叫黛玉往炕头架子箱柜里收着了。
李纨早递茶给他吃,道:“实不想你也命苦的这般。如今还有两个冤家要你独自扶养了长大。嗳,你叔婶一家也听回归金陵了,你这回痴心拖带了老小的上京来,竟只连个娘家也无有。”宝玉只里头炕沿歪着,掌着书眼里看书,却使耳触听这里说话,便道:“云妹妹既来这里,又要娘家白做什么,这里便是云妹妹娘家了。只管安心住着,咱们大家好做了伴儿,我只看云妹妹一对儿侄子侄女,竟只和我们家麟儿一般年纪。没的这寨子里竟无有个像样儿的只和麟儿一处顽,闹的常只落单,瞧只可怜见的。单这样的巧宗又往哪里寻去?这会子才想我们小的时候原因了何故才天天一处的顽了,竟不是老祖宗只想彼此一处顽闹的意思?”
李纨听只笑道:“谁都像宝玉这样,说话亲和道理也占着,正是宝玉这话不差。”黛玉歪了头觑瞧史湘云笑道:“人家才来,你们叔嫂只说了便宜话,竟也不问问人家的意思?”史湘云只去了伤心,笑了道:“亏了都这样好心。说了不怕你们笑话。我来时只颠过筹躇的,只想你们又是怎样的艰难困窘的,夜里只是想起来便急得哭,我的婆婆只在我走时又给了一千两银票的封包,我也狠心接了,竟连他兄妹的小玩意儿的也不舍的收拾进包袱里。这会子亲见了这里这样,竟是宽心许多呢。只比我原料想的另个样儿。二哥哥又好心留我住,倒是你们施舍了我,竟不是我原来时只想的,须施舍了你们去,我倒没了才来的气势了。”
黛玉吃茶道:“原只说你就是个心里的英雄,听是我们遭了事儿,只一发动了你肝胆侠义心肠了。你说的纵他们不信,我只信的。这会子我只替你可惜,你的英雄仗义只没了用场去。是不是失望了?”李纨道:“林妹妹这也不必诙谐,没见他一来便触景伤感的。总该是比不得先了。”
史湘云道:“实说相公殁了,竟是灰了我大半儿心肠,守制那几年也过的糊涂,若不是看在俩冤家太幼小,真想出家做了姑子去呢。过了一程子也就好了,吃饭也香甜,身子也渐渐养成现在这样。只盼到了日子好进京的。”李宫裁笑道:“说了半日,你究竟如何打算?倒是看我们家如今这个样儿,尚可纳不纳得下你这尊菩萨?”湘云道:“说不得竟是要讨嫌了,暂扰了你们的清净去。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