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略转会子回来。”紫鹃见他一径去了,进来才吃了饭,和丫头几个人收拾了。自取黛玉的药吊子,因知药份贵重,此刻欲倒掉又不觉只浅尝一回,方知药味原苦,因啐了,只漱了口道:“竟忒苦得这样,横竖姑娘也瞧着大好过先了,竟免了吃这催命似的东西倒是罢了。”嘟囔了因连药渣只统倾尽,洗了吊子毕,又于黛玉书案上将些有字的稿纸拣出,才要点烛拿冷火盆来依命焚毁,又恐黛玉夜间失寐时或聊兴问起,便只向黛玉枕褥下掖了,才在门口问了小丫头黛玉大约去处,又唤雪雁几个人取了洋漆描花竹编针线笸篮,挪了凳屋门口台阶上下的坐了,且早晒太阳大家说笑手里针黹不提。
黛玉这头径绕熟路,一时至山坡这边桃李花树下先时葬花之处,举目果见树树桃蕾虚势,枝头已有朵朵的开放,那杏树枝上却已满尽芳菲,蜂喧蝶闹了。树下落英零星新草茸茸,使不忍践踏。挪步往人坐过的一截横陈枯木上干草垫子上坐下,眼瞧一回花冢,因展开稿笺,略览看去岁因吃怡红院闭门羹,回来敏怀而自撰写的几句话来,看到末一句时,又不由自笑了。
今知宝钗已天涯永隔,只又见无限春光反复眼前宁不心旷神怡,是以此刻因见当日愁思不觉得自己心里只笑叹一回,便只要撕碎了,让这一纸悲歌也随落花葬此也罢了。刚只折了方要撕时,不防一手由肩上猛可间伸来速只抽了稿去,倒唬了一惊。因立起身寻看时,却见是宝玉不知何时独自在身后呢。
宝玉得手弯腰只往靴筒里小心掖了,口里早陪笑道:“因防妹妹只是要糟蹋了这个,顾不得倒唬着妹妹了。妹妹竟看在我惜文藏墨苦心份上,不用恼我罢了。现只求妹妹竟把他赏了我罢,底下若不妨竟有了使我之时,也好把他来说话了。妹妹独是深明大义的人,如此格物济人的事我想妹妹定是做了的。”说话只打供作揖不迭。林黛玉见他说做得这样相生,尤不恼反“嗤”的一声失笑了,嗔笑道:“真真是个卤人,一天只知在我跟前作这些下流弄鬼的把戏,多早晚才能斯文些,我也好了。”
宝玉笑道:“我昨儿下晌已走来这里的,起先因想叫你,又恐你数我无事忙了。因我来时桃枝上并没有开了这些花儿的,谁知一夜之间竟比我昨儿来时凭添了许多景致似的。”因又转了圈的遍览四下,叹道:“吓,花哈!你们竟知是爱惜你们者林妹妹只此刻来此观赏,所以朵朵的争芳斗艳起来,好示了恭迎可是也不是?”说话手指枝头鲜花,却把眼觑着黛玉。
林黛玉早复原处坐着,听了道:“亏了你这么一个人,竟不闻一夜春风千树万树的句子不成?典故里的虽是以梨树只拟雪色,可见得也只一夜春风便可得奇观的,只这一处可也有千树万树不成?只管混说乱道的,也不许你指着他们,仔细花儿也嫌你鲁莽只突搪了他们,竟生气了。”说时恰便见宝玉手指向的枝上一个花瓣兀自摇曳而下,宝玉忙只掬了两手随落接住了,不觉只看掌心花瓣笑叹道:“花吓!此刻竟单认得林妹妹只不认我了,林妹妹才说你们可能生气了,竟这会子好落了打了我的嘴去,枉我年年今日的白与你们也找了净土了。”黛玉嗤嗤而笑道:“可见这草木也通人性的。”说笑一手因在脸上画着羞宝玉,见宝玉嗔笑绕树欲赶过来闹,忙躲开向前头跑开去。忽见两个婆子走来,又见黛玉屋里的小丫头子臂上挽着小包袱也向这边来,因看见远处站住便回道:“紫鹃姐姐说,姑娘出门只在风地里的,教我送来姑娘的小斗篷来。”黛玉因见太阳正好,刚要嗔紫鹃多事,两个婆子已到近前,树下站住因笑道了:“宝二爷林姑娘好,竟来的早,只防露水打湿了鞋尖儿要紧。”一个因笑道:“林姑娘的花冢只怕几日里又要翻新了,这里竟不添载了树去,只留着姑娘好埋了花罢。”宝玉笑只摆手使去了,二人方听婆子说了,才各自低头看时,果见湿气只沾了身上,宝玉更甚,一袭春衫上罩着秃袖满襟倭缎裌大褂连着鞋头至膝下尤见斑斑的露迹,便互看哂笑,因两下辞了各往回去。
宝玉进屋袭人见了便道:“只当你找了姐姐妹妹的顽去,却又钻进花草窝里只作什么,就这样糟湿了鞋袜的一路走着回来,亏你竟也不难受。”说着话伏侍的换了,宝玉笑一回道:“不妨,倒是白累脏了一双鞋袜事儿小,可喜那些桃花杏花的只不曾辜负了,今日正是开的好时候。”袭人手上停了笑道:“可不是,再只一月来天气便是芒种节下了,就只你会顽,赶空我也得观赏观赏那些早花儿去。”宝玉因手点了笑道:“你去了可要仔细的,如今有护花瘟将呢,不要闹得花没有让你瞧了高兴,倒教那些人审殇排喧你一场倒不值了。现只门口也瞧瞧,那日头越发照得人热了,再等你这一二日里得了闲儿再去,只怕那花也老得落尽了,只好观赏满树上的新叶子去,横竖这会子去不得,依我竟不去的好。”袭人方搁起。见宝玉转入空屋里去,因使麝月端了茶跟进伺候。宝玉里头案前坐了,秋纹因伺候研墨,遂只将今日黛玉手上掠来的行句工笔抄录了,因思索一回自冠歌名为“葬花吟”,做完这些,且一壁出来,口只默诵,歪着榻沿高枕了辗转,心里只默默回想体贴林黛玉初作时情怀。忽闻见是平儿来了,宝玉透隙的瞧见便唤他道:“平儿姐姐请进来说话儿。”
平儿外头回应了进来,身后跟着个白皙俏丽的丫头。宝玉因便看住了,那丫头早红了脸低下头去,因门边踌躇驻足。屋里小丫头挪了杌子过来,袭人请坐,平儿坐了笑道:“自上年年下时,我们奶奶原要给宝二爷屋里补个缺儿的,因老太太又不好,接下又是邢姑娘的事,奶奶这一程子也是药吊子不离饭碗的,直直才等到这会子。才刚我出门时,奶奶还叫明日再正经办了这个事呢,我见又没有什么要紧事,便做主意现叫厨头柳家的叫了他女儿进来。我们奶奶意思,是为我们家使了你们这里的小红,只要另派添了人过来,也不拘是哪个丫头罢了。”说话因接了袭人亲递的茶道了谢,吃了,叫了那跟着来的丫头使过来,笑道:“这就是他了。柳家的也早向我说起过这话,我因刚巧也曾见过的,想着不错。现只瞧了,再不是你们这屋里的人,还要怎样的呢。”
五儿早磕头下去,宝玉使起,又要给屋里众人也磕头见了,袭人忙拉住笑道:“妹妹终是来了,虽是这会子才见,这屋里人皆老早已听过你的名儿了。”平儿笑道:“我的事也完了,如今你们大家亲香去罢。我还赶着过去瞧我们家里的去。”说着辞了去了。
宝玉也是早听芳官在日说起有个柳五儿的,此刻因见了人,不觉得又惊又喜,却心里不免叹说如这般精华灵秀只落得寄身人家甘愿为人使唤。复歪下闷思一回,起来道:“我去看看林妹妹也叫他知道知道。”因使眼色给袭人,袭人跟着出来外屋,宝玉道:“就让这五儿替了晴雯的差,这样你也可轻省些。”袭人也低声笑道:“自然是这样。原是芳官的旧朋友,竟是顶了芳官的缺也只是里头伺候罢了,莫若还能叫人家去当什么去。”宝玉只拉一回袭人的手,袭人因见外头似有人来了,忙抽手进去和柳五儿说话。宝玉也看是厨下的来了,只好又进来。一时便传了饭来,袭人便领着五儿指宝玉碗箸取存之处,宝玉桌前坐了,因看袭人教他道理点头。
五儿取过宝玉的碗著,刚要剥开裹着的白洋帕子,因停了道:“我再洗洗手罢。”袭人便命小丫头端了水进来,五儿那边洗了,回到桌前,见麝月盛了饭给宝玉,宝玉已始吃了。五儿不觉红了脸的只看袭人,袭人因笑道:“还有晚上,明日呢,慢慢来罢。”宝玉咽了口饭,一边使筷点了五儿,向袭人等笑道:“正是这样,书上说的物以类聚,想来不错。”袭人命小丫头挪来杌子,拉五儿也坐下,五儿拘泥不定。一时屋里众人的饭也都端进来,宝玉因使皆摆开大桌上一处吃。袭人麝月秋纹便都围过来,袭人命小丫头拿进来一个玻璃碗,袭人接了道:“这碗子原是摆着拿了装果子的,芳官那时只用了吃饭,人如今去了,碗也不用了,白撂在外头格子上,倒干干净净的收着,只说总闲着去呢,可巧你来了,这个碗只这会子也得见了人了。”说得大家一笑。宝玉早递过自己包碗使的那方且大雪白的厚洋巾帕子,五儿因起来接了道:“我自己擦罢,倒让姐姐给我擦碗去。”袭人便将碗帕交给他笑道:“凡能进来这个屋里的人,头几天里可不是我伺候的,我只这样命罢了,妹妹竟不要拘泥便好了。”五儿手拿着碗,且看这碗不大不小,外沿铸花纹描点彩地方防拿时只滑手的,因细细擦了碗仍在手上左右的只顾瞧着。袭人唤他吃饭,笑道 ;“快吃罢,一会子饭凉了,再舀了你的玻璃碗里头越发凉的快了。”宝玉又示意袭人,袭人只好将宝玉剩下的那份碧莹莹的粳米饭挪至五儿前,五儿因自盛了,袭人早递了副银皮包头的洋漆竹筷。此刻宝玉已是吃完了饭,只使羹勺儿喝他碗里的火腿虾仁青笋汤,几样份例荤素菜几原样未动的。宝玉只说汤味好因多吃了一盅,方麝月递了银牙签子自剔牙一边离了桌子,绕桌步至五儿对面因见他慢始吃饭笑道:“ 我们只当你是芳官去了又来的,你也只那样想便完了。”麝月因搁了筷起来,欲伺候宝玉茶,宝玉摆手另他原坐了吃去,麝月会意仍陪了吃饭因往五儿碗里加菜。宝玉出来,小丫头伺候洗了洗手,便进来原歪下,枕下取了杂书看阅,又觑一回五儿背相,只觉显见得又是一个芳官了。
忽见侍书进来,传话道:“我们姑娘请宝二爷吃了饭就往我们那边去。二姑娘也回来了,大奶奶姑娘们都去的。”袭人起来让坐,侍书摆摆手谢了,便往饭桌前来,见众人只在里头一起吃饭倒不觉奇,只看多了个生人,因看住了。袭人拉他出来笑道:“事完了不去了,只管瞧得人不自在的。三姑娘如今也不管家了,没的倒教你操的什么心呢。”说话因使眼色,侍书会意辞了去了。里面等小丫头撤了残桌,收拾了,五儿便伺候打茶上来。
原来柳五儿那时节因谋思进大观园未遂,又不测生了事端,加之宿疾,门口闲话又起,家里躺着又愧又痛又羞忿,成日的医药不断,只不见好的。柳家的原子女多,久了也便没了心肠,只可怜花柳弱雏,终怏怏殒毙。那柳家的便又扶持她末一个女儿进园子来,只伺机讨差好挣钱供家的。
只说这个小幺本和她姐姐五儿是一胎孪生的姊妹,是以摸样酷似,眉目比他姐姐五儿只有过而无不及,居家最小,不免娇生惯养,针线活也懒怠作好,只欲图自己花容月貌能修后世好结果。家里口前只是唤作“小五”的,邻人也以“柳小五”唤他。柳五儿即死,柳家的自是伤心,遂只改口称小五作“五儿”了,娘俩又私里议定不向这里道破此情,那芳官的话也是小五早听他姐姐和他娘常只家下说起的,一并园子里的一些事也无不略通晓一二,因此后头也生些事非的,此系后话暂不提他。依袭人的话端茶上来。此刻见宝玉漱口毕,接了杯子却看着不吃,便笑道:“二爷仔细茶凉了。”宝玉笑道:“嗯,我是觉有些温温的,再来一杯也罢了。”停了又道:“你竟吃些罢,好留了茶卣底子,再往杯里添了滚水来,我只最喜吃了二濮茶的。”五儿笑道:“五儿记下了。”说着接了转身依命才要篦去温水,另注了二道水,宝玉笑道:“你且这里吃了,说出了茶味儿来,我竟猜猜是什么茶。”五儿便吃了一口,觉味道模糊,只又吃了,方道了,宝玉便只猜中,大家一笑,复依命打茶伺候宝玉吃了,因使他脚踏上坐了,将说起旧话,忽想起五儿的包裹方才并没有同着一起进来,因问他,五儿便回道只在他娘厨子里收着,赶空便宜就取来。宝玉便唤人去取去,袭人只笑回了刚才侍书的话,宝玉方一惊而起的道:“可是竟忘了这半日。”遂另略添换了衣裳,忙忙的只出门去了。袭人这里取了针线坐了,向五儿交待了他晚来的床铺,以及个人箱笼存放处。见他针线上平平,也只好叹息一回,因把手的教他。
宝玉至秋爽斋,进时果见迎春也在坐,不及问其他姊妹,往迎春前笑问了好道:“二姐姐身上好!年前老祖宗病着,怎么也不见姐姐只回来瞧瞧?”迎春笑道:“原要来,因我也才病好,若不是这两日天气好,还只出不得屋子。宝兄弟身上好?”宝玉看他似淡淡的,又说了几句保养惜福的话,便找其他人说话了。探春笑道:“二哥哥今日不知道又是什么绊住了脚了,让我们等了这么半日。”宝玉坐了笑道:“凤姐姐刚才吃饭时,叫往我们那里添了个丫头去了,也不是何大事。”林黛玉一旁笑问道:“是不是咱们厨里柳家的丫头叫五儿的?”宝玉笑道:“正是的,你怎么得知道的?谁先告诉你来?”黛玉笑而不答,便听探春笑道:“今日招了各路人物来我这里,实是四妹妹的主意。因他屋里画着画又占地方,又几天的闹我,只说我有神通。若不是四妹妹的提议别出心裁,我也不能揽下这话。现只人也全了,只找四妹妹说话便好了。”惜春便笑道:“三姐姐竟是个忒撇清自己的人,我今日才知道了。早知你又说了这样一串子的散话来,我也不用几天的闹着你了。”李宫裁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