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琉又正色道:“你的悔恨是真的,云霜的苦痛也是真的,但你的命。”
她的手抚上沈喻尤颤抖的咽喉,“不该由我来取,该决定你生死的是云霜,是那些枯骨咒下枉死的亡魂。我剑下只斩与我因果纠缠之人,至于你对云霜那点可笑的真心,连被嘲弄的价值都没有。”
她上前握了一下慕鹤的手腕,少年会意地撤去禁制。沈喻尤栽倒在地,发出砰的一声。
“真相总该见光。”千琉头也不回地迈出凉亭,“要么你自己去说,要么我去转告。”
她最后的忠告,“别忘了,云霜有知情权,并且比你想象的要强大得多,我说的从来都不是修为。”
慕鹤快步跟上千琉,听着身后传来压抑的呜咽。
他们返回客栈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路过需要早起的店家时,隔着门板能听到他们的交谈声,千琉不自觉地拢紧了披风,明明未至寒冬,她却觉得浑身都在发冷。
千琉原本只为五蕴劫玉而来,却在短短一夜之间,窥见了这段令人唏嘘的往事。
她无法替那些当事人做出评判,只能为他们提供一个直面真相的机会。可若云霜需要借她之手了结恩怨,她的剑也从不吝于出鞘。
千琉掏出怀里那枚温润的玉坠,仔细端详,“师姐要这玉,究竟是要做什么?”慕鹤同样将目光放在玉坠上,问出了这个萦绕心头的问题。
“也许日后能尝试一些不得不做的选择。”千琉没头没尾的说了这样一句话,像是说给她自己听。
慕鹤静默片刻,没有追问却是温声引导,“身不由己时,选择往往最是艰难。”
他侧首凝视千琉的侧颜,声音沉稳而有力:“但既然选择了,就尝试让它成为最正确的决定。”
千琉缓缓转头,对上慕鹤的目光。少年迎着她的视线,轻声道:“世间的对错,从来不是非黑即白。”
这世间,谁能说自己从未犯错?谁又有资格断言他人完全十恶不赦?
千琉想得到五蕴劫玉是为了复仇,让仇人付出代价。
而今,一个更为深沉的念头突然一闪而过,她忽然想借此叩问天道,为何世间总要有这许多无可奈何?
这念头来得突然,她不禁自嘲地摇头,自己不过是一介修士,哪会有这等通天彻地之能。
二人拖着疲惫的身躯回来时,小二正趴在柜台上酣睡。朦胧中瞥见两道身影走近,却只是咂了咂嘴,又沉入梦乡。
千琉正要推门回房,慕鹤却突然跟上前来,不由分说地随她一同进了房间。未等她开口询问,少年已从乾坤袋中取出一个小木盒。
“这是?”千琉蹙眉疑问。
“安神香。”慕鹤将木盒轻放在桌上,“师姐放心,此香无异味,是我闲暇时特制的。师姐虽修为深厚,但昨夜耗费心神过度怕难以安眠。”盒盖开启时露出几粒莹白的香丸。
千琉挑眉抱臂而立:“我何时说过需要这些。”这一路行来,慕鹤倒是殷勤。
“昨夜那杯海棠酿。”慕鹤抬眸嘴角含着笑意。“师姐递来我便饮了。”他轻推木盒,“所以今日,师姐不妨赏脸品品这香?”明明是商量的语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笃定。
千琉不由失笑。好个绵里藏针的小子,总能找到让她无法推拒的说辞。
她瞧着这个素来温顺的师弟此刻眼中竟有着执拗。
慕鹤点燃香丸,香炉中升起的青烟在他们之间缭绕,竟增添了朦胧感。
千琉原打算过一会就将香掐灭,不曾想安神香的效力来得比想象中更快。千琉刚盘膝调息不久,便觉眼皮沉重。
她索性躺下,任由身体放松,只是明明确认过屋内空无一人,耳畔却萦绕着嘈杂的低语。
眼前浮现出前世临终时的焦土景象,千琉意识到这是梦境,尝试挣脱却失败了。
在梦境深处,千琉感到身体逐渐变得轻盈透明,好似要化作一缕风消散于天际。
这种前所未有的飘浮感令她新奇不已,索性放任自己随风而起。
就在这一刹那,一只温暖有力的手突然攥住了她的手腕。千琉怔然垂眸,发现自己半透明的手臂与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形成鲜明对比,一个即将消散,一个真实鲜活。
她茫然抬眼,竟对上了少年泪流满面的脸庞。那双素来清亮的眸子此刻眼眶通红,倔强的神情中带着说不尽的委屈与责备。
千琉疑惑想要开口询问,却发现喉间发不出半点声响。一阵失重感骤然袭来,千琉猛地睁眼,发现她仍躺在客栈的床榻上。
桌上的香炉早已熄灭,只余一缕若有似无的残香在空气中飘荡。
是慕鹤给的香有古怪吗?她扶额思索。
撑起还有些发软的身体,千琉走到桌边拾起一枚香丸细细摩挲,思考着是否等回到云剑山拿去让锦情研究成分。
房间里的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她不确定自己究竟昏睡了多久。千琉选择推开窗棂,瞬间清风扑面而来,让她混沌的思绪为之一清。
千琉慵懒地倚在窗边,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街景。
集市上人来人往,叫卖声此起彼伏,看这时辰约莫是未时。
忽然,客栈转角处两道熟悉的身影撞入眼帘,云霜与慕鹤正站在树下低声交谈。她目光一凝,他们何时这般熟稔了?
因着角度所限,她只能看见慕鹤挺拔的背影,少年微微俯首,似乎在仔细聆听,千琉强压下想要冲下去质问的冲动。
不多时,交谈似乎告一段落,慕鹤目送云霜的身影融入人群。
千琉的目光仍停留在少年身上,却见他忽然转身,准确无误地望向她所在的窗口。
四目相对,他唇角微扬,朝她轻轻挥手。
“啧。”千琉猛地合上窗扇。
也怪少年一直像是闲庭信步的旅人般配合,千琉这会儿才意识到她竟被师弟摆了一道,慕鹤刻意避开她单独约见云霜,分明是要将当年的真相和盘向云霜托出。
往日怎就没看出这师弟如此有主见?
叩叩——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师姐。”门外传来慕鹤清朗的声音。
“有事?”千琉语气不自觉地冷了几分,“进来吧。”
慕鹤推门而入,神色如常。
他仔细关好门,在千琉对面落座,将手中油纸包好的点心拆开,轻轻推到她面前:
“师姐喜欢点心,城西有家老字号,听说他家的荷花酥要排两个时辰的队才能买到,今日运气好人不多。”
点心不过是个幌子,千琉看都不看那精致的点心,直截了当道:“你把事情都告诉云霜了?”
“嗯。”慕鹤坦然承认。“师姐别恼。我虽存了些私心,想让沈喻尤尝尝苦头,但在云霜面前,话说得还算留情。”
他忽而抬眸直视千琉语气里带着几分讨好,“况且让云霜知晓真相,反倒更利于合作。她约我们今夜在城东的客栈烟雨阁见面,说是想与师姐好好谈谈。”
说着忽然拈起一块荷花酥,递到千琉唇边:“师姐尝尝?”
“你倒有闲情逸致。”千琉没好气道,偏头避开,慕鹤却不以为意自顾自咬了口点心配茶。
“不然呢?”他含糊道,“难得与师姐单独下山,若只顾着赶路,岂不辜负这一路的景色?”
忽又压低声音,“再说,这样的机会可不多得。”慕鹤最后一句说得极轻。
千琉凝视他良久,终是闭眼轻叹。心底暗自盘算,或许该寻个由头,早些送他回云剑山才好。
城东,二人行至烟雨阁。还未踏入大门,便见云霜的贴身侍女静立檐下。那侍女不发一言,只微微欠身便引着他们向内行去。
烟雨阁内别有洞天。从外看不过是寻常楼阁,入内才知竟是回字形的精妙构造。中间是一方开阔台面,当红花魁正在上起舞。
水袖翻飞间,琵琶声作响,满座宾客沉醉其中,他们浑然不觉暗处的危机正悄然逼近。
侍女领着他们穿过喧嚣,向着最幽静的厢房走去,珠帘晃动时带起细碎的声响,帘幕掀起时,云霜的背影映入眼帘。
她转身与慕鹤颔首致意,目光久久停留在千琉身上,眼中情绪难以捉摸。
三个时辰前,慕鹤像早已算准云霜的行踪,提着买好的点心,静静守候在云府附近的铺子前。
“慕公子?”云霜对于慕鹤的出现难掩诧异,对这个总是保持着恰当距离的少年,她实在谈不上熟悉。
少年温和的笑了笑,眼中却不带情绪:“云小姐,冒昧打扰,沈大夫,没与您同来?”慕鹤突然问道。
云霜摇头,眉间不自觉地染上忧色:“这几日都未见他的踪影。”
“无妨。”少年掂了掂手中的油纸包,“我这里有些关于沈大夫的往事,不知云小姐可愿一听?”少年神色温和,却让人看不透他眼底的深意。
二人来到客栈的树下,慕鹤的转述却比沈喻尤亲口承认更令人心寒。
每一个字都像刀片缓慢而精准地刺进云霜的心口。
她站在那里,感觉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
原来清水城曾经历的惨状,母亲的离世,都源于那个她曾倾心相待的人。多么讽刺啊,她竟把仇人当作最信任的依靠。
胸腔里翻涌的情绪几乎要将她撕裂,恨意灼烧着五脏六腑。
“就因为我善良,所以活该被欺骗吗?”这个念头在脑海中疯狂滋长。
但下一秒,她就掐灭了这簇怒火。现在的云霜早已不是那个会被情绪支配的小姑娘,当务之急是解决清水城的困境。
“为什么现在告诉我这些?”云霜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得可怕。
“这层窗户纸,总要有人来捅破。”慕鹤忽然话锋一转,突然说起毫不相干的事,“城西那家点心铺的掌柜染了痨病。”他顿了顿道:“怕是撑不过这个月了。”
街道上熙熙攘攘,吆喝声此消彼长。
慕鹤的注视熙攘的人群,最终将眸光落在石像周围那几个身着木之堂服饰的弟子身上,看着他们随意地踱步。
“有些事...”慕鹤的声音几乎要被街市的喧嚣淹没,“现在不说,就永远没机会了。”
*
云霜的脸色苍白如纸,眼底尽显疲态。她紧紧攥着千琉的衣袖,声音沙哑:"千姑娘,真相我都知道了。”她叹了一口气,强压下喉间的哽咽。
“如今我能依靠的只有您了。”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求您...救救清水城。”
石像周围的灵力波动愈发剧烈,云霜压抑已久的不安在这一刻彻底爆发,沈喻尤已然不可信任。
云霜此刻也无暇再去思索那些恩怨纠葛,她面前只剩这背水一战。纵使要赔上性命,她也要守住这座承载她一切的清水城。
千琉刚要开口,慕鹤突然从窗边直起身来:“恐怕,我们没时间做准备了。”他话音未落,一股骇人的灵力波动席卷而来。
“小姐!大事不好!”云霜的侍女踉跄着冲进屋内,身后跟着个鬓发散乱的丫鬟,素色裙摆上还沾着斑驳血迹。
云霜一把扣住侍女的手腕:“怎么回事?”
那丫鬟瘫跪在地,浑身抖如筛糠:“小、小翠姐姐她...原本在给老爷奉茶,奴婢在外间收拾,忽然听见里头杯盏砸碎的声响。”
她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我进去一看,老爷他正咬着小翠姐姐的肩头,满地都是血,奴婢刚要上前阻止,老爷就就从窗口跳了出去。”
她突然抓住云霜的裙角,声音里满是惊恐,“小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云霜瞳孔剧烈收缩,顾不得与千琉二人多言,转身便朝客栈大门狂奔而去。
途中不慎撞翻一张梨木圆鼓椅,发出砰的巨响,她却恍若未闻。
千琉与慕鹤对视一眼,立即紧随其后。几人疾行至云府时,只见府内一片狼藉。
侍女们瑟缩在廊柱后抱作一团,侍卫们持刀戒备,直到看见云霜身影才如见救星般围拢上来,七嘴八舌想要禀报。
“小姐!老爷他——”
“那根本不是老爷!是——”
云霜无暇理会,径直冲向父亲的书房。敞开的房门内血腥气扑面而来,那个名叫小翠的丫鬟仰面倒在血泊中,惨白的脸上凝固着惊恐,睁着的双目无神地望着房梁,十指还保持着挣扎时抓挠地板的姿势。
云霜喉头发紧,强忍战栗将视线移向大开的窗户。窗边几道深深刻痕犹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