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闻沉沉睡去,坠入梦乡。
没有刀光剑影,不是生死一线,而是遥远模糊的童年时光。
庭院深深,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空气里有书卷的墨香和花草的清气。他好像还是个总角小童,跟在一位温柔的妇人身后,听她念着拗口的诗句。那声音,像是浸在蜜糖里的乐曲,让他心里又甜又软。
“闻儿,你看这字……”
画面一转,他又好像坐在高高的门槛上,看着蚂蚁搬家,一看看了半天,直到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那时候的天空,总是那么蓝,云总是那么白,日子也总是那么慢。
真好啊……
可这温暖的梦境,不知怎么的,渐渐燥热起来。
空气里的墨香花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呛人的烟火气。眼前的庭院开始扭曲、模糊,温柔的呼唤变成了噼啪作响的怪声。
一簇火苗,突兀地在梦境边缘跳跃起来,然后是第二簇,第三簇……火势越来越大,吞噬了庭院,吞噬了蓝天白云,也吞噬了那温柔的身影。
“不——!”
东方闻猛地睁开眼睛,剧烈地咳嗽起来。
不是梦!
刺鼻的浓烟疯狂地涌入鼻腔,呛得他眼泪直流。四周不再是梦中温暖的庭院,而是被火光映得一片橘红的厢房!
木头发出的爆裂声,火焰舔舐墙壁的嘶嘶声,还有越来越近的高温——这里着火了!
怎么会这样?!
他脑子嗡的一声,第一个念头不是自己,而是隔壁的沈无咎!
“沈姑娘!”
他甚至来不及穿好外衣,只披了一件,便跌跌撞撞地冲向房门。手刚碰到门板,一股灼人的热浪就烫得他猛地缩回手!
该死!火势已经这么大了吗?
他顾不得疼痛,用袖子裹住手,猛地拉开房门。
走廊里浓烟滚滚,火舌如同毒蛇般从房梁上探下,视线所及之处一片狼藉!
“沈姑娘!沈无咎!”他一边用袖子捂住口鼻,一边朝着沈无咎房间的方向冲去,大声呼喊着。
烟雾太浓了,呛得他几乎睁不开眼,只能凭着记忆摸索。
终于到了沈无咎的房门前,他用力拍打着:“沈姑娘!醒醒!着火了!”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东方闻心中一沉,不好的预感攫住了他。他用力撞向房门,“砰”的一声,门被撞开了些许,更多的浓烟伴随着一股奇异的甜腻气味涌了出来。
毒烟?!
他心中警铃大作,不及多想,用尽全力再次撞开房门,冲了进去。
房间里的火势似乎比外面稍小,但烟雾同样浓重。他一眼就看到了倒在窗边不远处的沈无咎,她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沈无咎!”东方闻冲过去,跪倒在她身边,伸手探向她的鼻息。
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他用力摇晃她的肩膀:“醒醒!快醒醒!”
可她就像是沉入了最深的睡眠,脸色苍白,嘴唇甚至泛着一丝不正常的青紫。那股混杂在烟火气里的甜腻味道,更加清晰了。
她中毒了!而且是在昏迷中吸入了毒烟!
来不及细想是谁下的毒手,火势正在蔓延,房梁上的木头已经开始噼啪作响,随时可能塌下来!
必须马上带她离开!
东方闻咬紧牙关,他知道自己没什么力气,更别提什么武功。可现在,他必须做到。
他费力地将沈无咎扶起来,试图将她背在身上。她的身体比他想象的要沉重,柔软却毫无反应,像一袋沉甸甸的米。
汗水混着烟灰从他额头滚落,模糊了他的视线。他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撑住……一定要撑住……”他对自己说,也是对背上的人说。
他咬着牙,将沈无咎往上托了托,用尽全身力气,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外挪。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肺部火烧火燎地疼,胳膊和腿都在发抖。
烧断的木头不时从头顶掉落,带着炙热的火星。他只能狼狈地躲闪,背上的沈无咎却成了他最沉重也最坚固的铠甲,替他挡住了几次危险。
“轰隆——”身后传来一声巨响,似乎是房梁塌了。
东方闻不敢回头,只是死死地护住沈无咎,埋头冲出了燃烧的厢房院落。
可当他冲到外面,本以为能看到前来救火的士兵和混乱的人群时,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如坠冰窟!
火光冲天,不止是他们所住的将军府偏院,整个镇北城,似乎都陷入了一片火海!
喊杀声、惨叫声、兵器碰撞声、房屋倒塌声……汇成了一曲绝望的地狱交响曲!
街道上,不再是之前欢庆的军民,而是手持弯刀、面目狰狞的蒙元士兵!他们像一群冲入羊圈的恶狼,肆意地烧杀抢掠!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刚刚被一刀砍翻在地,鲜血染红了他身前的糕点摊子。
一个年轻的妇人紧紧抱着怀里的孩子,哭喊着跪地求饶,却被一个蒙元兵狞笑着一脚踹开,另一个士兵则抓向那哇哇大哭的婴儿!
店铺被砸开,货物被哄抢,反抗的人被毫不留情地杀死,妇孺的哭喊声撕心裂肺!
城破了!
蒙元人……破城了!
夜风裹挟着血腥和焦糊的气味,吹得他一阵晕眩。
“快走……必须快走……”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他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记忆中城墙相对偏僻、守卫可能薄弱的地方,跌跌撞撞地跑去。
背上的沈无咎仿佛有千斤重,压得他几乎直不起腰。浓烟和奔跑让他本就虚弱的身体濒临极限。
脚下一绊,他重重地摔倒在地!
“噗通!”
他和沈无咎一起滚落在冰冷肮脏的街道上。膝盖和手肘传来剧痛,但他顾不上自己,第一时间去看沈无咎。
还好,她似乎没有因为摔倒而受伤,只是依旧昏迷着。
他挣扎着爬起来,想要再次背起她,可手臂却抖得厉害,试了几次都无法成功。
就在这时,一阵粗野的哄笑声和杂乱的脚步声从街角传来。
“哈哈!看那边!还有两个漏网之鱼!”
“是个娘们?还挺标致!”
三个蒙元士兵提着带血的弯刀,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贪婪和残忍的光芒。
他下意识地将沈无咎往身后挡了挡,脑子飞速运转。
在蒙元士兵走近的瞬间,东方闻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脸上瞬间堆满了谄媚又惶恐的笑容,用他所知道的有限的蒙语,磕磕巴巴地喊道:
“军爷!军爷饶命!小的……小的知道哪里有大官藏的宝贝!”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着远离城门方向的一处豪华宅邸的废墟,那地方火光熊熊,一看就非富即贵。
“好多金子!好多珠宝!小的亲眼看见他们埋下去的!就在……就在那边的地窖里!”他表情夸张,语气急促,仿佛生怕说慢了就会被杀掉。
那三个蒙元士兵本来是冲着沈无咎来的,听到“宝贝”、“金子”,脚步不由得一顿,互相看了一眼。
其中一个领头的士兵用刀尖挑起东方闻的下巴,狞笑道:“哦?你没骗我们?”
“不敢!不敢骗军爷!”东方闻点头如捣蒜,“小的只想活命!那女人……她是我家主人不要的丫鬟,染了病快死了,军爷要是喜欢……等小的带军爷找到宝贝,再把她献给军爷!”
他故意把沈无咎说得一文不值,又用财宝吊着他们的胃口。
那几个士兵显然对财宝的兴趣更大,又看了看地上“病怏怏”的沈无咎,似乎觉得没什么威胁,也跑不了。
“算你小子识相!”领头的士兵收回刀,不耐烦地挥挥手,“快带路!要是敢耍花样,老子把你剁碎了喂狗!”
“是!是!军爷这边请!”东方闻连忙从地上爬起来,点头哈腰地就要往前引路。
就在三个蒙元士兵被“宝贝”吸引,转身朝着他指的方向走去,放松警惕的那一刹那——
东方闻猛地矮身,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地上的沈无咎再次扛起,这次更像是拖拽,然后头也不回地朝着反方向,一个最近的、被火光和阴影笼罩的漆黑小巷,死命冲了进去!
“妈的!那小子跑了!”
“追!”
身后传来蒙元士兵暴怒的吼声和追赶的脚步声。
东方闻心脏狂跳,他不敢停,也不敢回头。他半拖半抱着沈无咎,在迷宫般的小巷里疯狂穿梭,借助着燃烧的房屋投下的阴影和滚滚的浓烟作掩护。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跑向哪里。
终于,前方隐约出现了一段相对完整的城墙,下面似乎有一个不起眼的豁口,大概是之前战斗留下的。
他眼睛一亮,用尽最后的气力冲了过去,连滚带爬地钻出了豁口。
双脚踏在城外的泥土上,他再也支撑不住,和沈无咎一起瘫倒在地,剧烈地喘息着。
城内,火光依旧熊熊,喊杀声和惨叫声隐约传来,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他逃出来了……带着沈无咎,暂时逃出来了。
夜风吹过,带着刺骨的寒意,也带着一丝丝自由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