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温是在黎明前的最后一刻醒的。
外头山色未亮,室内的术灯也未点起,但他身体里的术脉却已经悄悄感知到了——灵息,正在缓慢回涨。
他坐起身,目光第一时间落在术阵中央的床褥上。
奥润躺在那里,侧身蜷曲,背脊轻弓,像是为了保护腹部而本能地收拢了整个身体。
而他的腹部——仍旧隆起着,皮肤苍白,术脉纹理隐隐可见。
并非孕感。
那是术体未散后的“残压状态”,一种术脉未闭、气血未回的身体后遗征兆。
就像壳被破开之后,空荡的腔体没有来得及收回,于是身体只好维持着某种“等它回来”的姿态。
婴儿蜷缩在他胸口。
那小小的身躯此刻几乎与他贴合为一体,额头贴着他心口,掌心落在他脐下术线未愈的地方,呼吸极轻。
她似乎并不吵,也不需要术力。
她只是……不愿离开。
黎温缓缓起身,走过去,坐在奥润身侧。
他没有立刻伸手,也没有发出声响。
只是静静看着,像守一场还未真正结束的仪式。
忽然,奥润的指尖动了。
他眉间轻蹙,呼吸一窒,下一刻便试图起身,肘部一撑、上半身微提,却在术脉扭动间忽然整个人往下栽。
黎温眼疾手快,一把托住他肩膀,将他稳稳拉入怀里。
“别动。”他低声说。
奥润睁着眼,没有反抗,但脸色苍白,唇色淡到近乎无血。
“我……该下来了。”他嗓音微哑,却尽量平静。
“你术脉没收。”
黎温的语气没有责备,只有冷静。
“现在还站起来,会晕过去的。”
奥润没有再说话,只是垂下眼,像有些不甘。
婴儿在这时动了动。
她没有睁眼,只是轻轻翻了个身,身体从奥润胸口滑到他的下腹,额头抵住那一块尚未平复的术纹,像察觉到什么,又像只是单纯地“回到了那片熟悉的地方”。
黎温轻声开口:“她知道你还没好。”
“她不动,是在等你恢复。”
这句话让奥润的指尖轻轻颤了一下。
雅琪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随后轻轻推门而入。
她没穿外袍,只披了件灵布斗篷,手中端着一碗刚熬好的术息汤。
她走过来时扫了奥润一眼,没多说什么,蹲下身,手指搭在奥润腕上探脉。
片刻后,她收回手,声音很平:
“术频依旧下陷,灵壳残息仍未排干。”
黎温抬头:“他已经过了三日。”
“是。”雅琪点头,“但她还在他体内一部分。”
“她的术脉刚稳定,还没学会‘离开’他。”
奥润像是听懂了,低声问:“那我……不能动?”
“不是不能,是不该。”
雅琪把汤碗放在他旁边,“你若现在强行撑着走,术压会回撞,到时候灵痕反闭,你就再也合不上了。”
“你会一直这样鼓着肚子。”
她语调依旧平淡,像在说某种天气。
奥润却怔了一下。
黎温蹙眉,接过汤碗递到他唇边:
“先喝一点。”
奥润没动。
黎温试探着靠近一点:“你需要热的。”
半晌,他终于轻轻点头,接过来,一口一口缓慢地饮着。
汤药有点苦,但温热。
就像他现在的身体——明明已经失去了壳体,却依旧在“为她留着空间”。
黎温将他轻轻扶回术褥上,帮他理好肩颈的术布。
奥润阖着眼,声音很低:
“她……是不是还没醒透?”
黎温没有立刻回答。
良久,他才说:
“她醒了,但她以为,你还没有。”
奥润手指慢慢收紧。
他从来都不是“准备好”才做母亲的。
可这一次,孩子在等他醒来,等他变成她记忆中的模样。
屋中一静。
婴儿伏在他腹上,灵息与他几乎无缝贴合,像从未离体。
黎温坐在他身边,低头望着这片光影相融的画面,轻声道:
“你慢慢来。”
“她也不急。”
——
窗外薄雪初融。
屋中温度不高,黎温将术褥外层的防寒帛重新折起盖在奥润腰侧,确认婴儿被包覆得妥帖,又去点起角落的一盏灵灯。
光线柔和,映得地板上的术纹浮出淡青色。那是璃笙早上描下的静息阵,目的是为了让屋中术压尽量平稳,不影响奥润恢复。
璃笙坐在木桌边,一笔一画临摹术符。
她安静极了,不说话,也不看奥润,仿佛只是想离他近一点,又不愿太靠近,怕惊动他。
奥润靠在褥中半躺,额边贴着灵帛,唇色仍淡。他没有完全睡着,但眼睛微阖,像是刻意让身体彻底放松。
孩子贴在他胸口,像团软软的云。
她的手搭在奥润心口附近,指尖轻轻张开,像在感受什么——不是触碰,而是模仿。
黎温最先察觉到了。
他走近几步,蹲在一侧,观察了片刻,然后低声说:
“她在跟着你呼吸。”
奥润睁开眼。
孩子的肩膀随他的胸廓一起微微起伏,时间精准。每一次他吸气,她也缓缓吸,每一次他缓慢呼出,她的背也跟着一沉。
“这不是术调……”他声音很轻。
黎温点头:“不是,但她在学你怎么调术脉。”
璃笙停下手中笔,悄悄转头。
她目光落在那一大一小贴合的身体线上,神情说不出是什么——既像羡慕,又像钦佩,更像某种无声的感知。
奥润低头,看着孩子紧贴着他的姿势。
“她还不该术动这么频繁,”他喃喃,“她才刚出来三日。”
“她不是动。”黎温说。
“她是——在记你身体的频率。”
璃笙站起身,走过来,在褥边坐下。
她没有开口,手却轻轻放在婴儿背上,掌心顺着她脊骨轻抚,指尖极慢。
那动作,不是安抚,更像是……共感。
婴儿没动。
她眼睛微张了一道缝,看了一眼璃笙,然后眨了一下,又把头埋回奥润胸口。
但下一刻,她抬起手,伸向璃笙的方向。
那指头细软、带着术光残息,小小一只,在空中晃了晃,像是犹豫,也像是在邀请。
璃笙迟疑了一下,终是伸出手,接住了她的。
她们指尖触碰的那一刻,一道极轻的术感波纹从交接处微微涌起,仿佛一个未成型的术印在试图浮现。
奥润看见了。
他看着那术光,沉默了一瞬,轻声问:“她也在学你吗?”
璃笙摇头,小声说:
“她……不是在学我。”
“她是在学你——如何成为你。”
黎温没有说话,只走过去,从衣柜里拿出一块新术帛,小心地将婴儿包裹好,盖至她肩颈。
璃笙靠得更近些,看着孩子那紧贴着奥润身体的模样,忽然轻轻开口:
“你知道吗?”她望向奥润。
“她每天醒来第一件事,是看你的手有没有握着她。”
“她不是看有没有术气——她只看你有没有在。”
奥润呼吸顿了一下,手指缓缓扣紧。
黎温低声开口:
“她开始不是因为术印贴上你。”
“她是因为你撑着她……生出来了。”
屋内再一次归于安静。
三人围坐在褥边,孩子在中央,小手一边贴在奥润心口,一边牵着璃笙的指尖。
她还不会说话,但她用术频告诉他们:
——她正在记住这个地方。
——记住谁是她的开始,谁是她的身体曾伏着的轮廓。
奥润望着她,忽然开口,声音低哑却清晰:
“她……已经开始长大了,对吧。”
璃笙点头。
“她长得很像你。”
“也很像她自己。”
——
清晨过后,术阵缓慢转动。
窗外冷雾未散,屋中却多了些奇异的温暖气息——那不是热,而是一种柔和术频持续共鸣后的空间浮动。
璃笙坐在床边,刚换好婴儿身上的术衣,将她轻轻放回奥润胸前。
婴儿这几日越来越有意识,虽然还不言语,但术息已经具备初步方向感——她能分辨出不同的术频,也能用极微弱的回应去“贴”回去。
奥润看着她那张小脸静静贴在术衣上,一手犹豫地举起,掌心汇出一丝术息,尝试如前几日那样,进行初次“术脉喂养”。
那是一种与灵体之间建立术频连接的过程,不是灌注,而是将术感缓缓传入对方意识层,使她“感到被接纳”。
术息温柔而缓慢地散出。
可几息之后,婴儿忽然偏过头,眼睫微颤,整个身体微微一缩,术脉却像遭遇排斥一般产生极轻的“偏移波动”。
术印……拒接了。
奥润怔住了。
他没有说话,只默默收回手,术息也悄然隐去。
璃笙察觉异样,走近几步,低头看向婴儿。
她低声问:“是你吓着她了吗?”
奥润摇头。
“我只是……想让她感受一下。”
璃笙没再追问,只坐下来,把婴儿重新轻轻抱起。
她将婴儿放在自己腿上,指尖点在她额心处,术息极轻地绕出一道弧光。
这一次,婴儿并没有缩起。
她甚至向前贴了贴,额头靠在璃笙掌心,发出一声极小的术鸣。
——术印,成功贴合。
雅琪恰在此时推门而入,看到这一幕时,只站在门口,未打断。
她看了婴儿一眼,又看了奥润,语气平静:
“她开始建立第二术频通道了。”
“你是她的壳母。”
“但她也认璃笙——这叫双母共巢。”
奥润垂眸,没有回应。
璃笙轻声问:“那以后呢?”
“以后?”雅琪目光淡淡,“若璃笙术频再稳几度,她们两个会形成一体感识。”
“一个是她的源,一个是她的居所。”
黎温从屏风后走出,听完只说了一句:
“那她不再只是属于他一个人了。”
空气有片刻凝滞。
璃笙将婴儿小心放回床褥上,调整她的姿势后,回头看向奥润。
最终,他只是轻轻点了下头,声音低得像术阵回声:
“她……也该学着……离开我了。”
璃笙没有反驳。
她只是转身,拿来一条干净的术帛,轻轻盖在奥润身上。
那一刻她的动作极轻,语气也极软:
“就算她不只属于你了。”
“你也是她第一个形状。”
黎温站在不远处,没有靠近。
——
夜深了,术灯熄了三盏,只剩下窗下那一盏淡黄的小灯,照着榻上一方浅浅的光。
璃笙靠在矮塌上睡得很沉,怀中抱着一块折好的灵帛,被角下露出半截幼小的手臂。
她身旁的位置空了。
那块褥布轻轻鼓起,像是被什么柔软的小东西压过,又悄悄离开。
婴儿不知何时从她怀中翻出,双膝着地,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
她没有发出声响,也没有术息外泄,只是一步一步,极小心地朝床另一边——那人静卧的方向——爬了过去。
奥润靠在榻上睡着了。
或者说,不完全是睡——他的眉心未展,身体半蜷,像在护着什么。
他的脐下术纹尚未全收,皮肤仍泛着淡淡的灵色,那里是孩子曾经栖伏的地方,也是术印最初贴下的中心。
婴儿在靠近那一刻停了一下。
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