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将济州城外的黄河染成耀眼的赤金色。王维站在决口的堤岸上,官袍下摆沾满泥浆,手中堪舆图被河风吹得猎猎作响。远处民夫们扛着沙袋在及膝的浊浪里蹒跚,号子声混着浪涛拍岸的轰鸣,震得人耳膜生疼。
"摩诘贤弟,你看这柳木桩。"刺史裴耀卿突然蹲下身,青竹般的手指抚过新筑的堤基。王维跟着俯身,见碗口粗的木桩断面竟泛着诡异的青黑色,凑近时还有淡淡腥气。
雨点就在这时砸下来。王维的幞头瞬间湿透,雨水顺着眉骨流进眼睛。他抹了把脸,声音几乎要被风雨吞没:"这不是寻常虫蛀,倒像是......"
"腐心散。"裴耀卿从袖中取出银针,刺入木桩时针尖霎时发乌,"前朝工部用来销毁账册的秘药,遇水三日便能蚀穿铁器。"他说着突然咳嗽起来,素白的面庞泛起病态潮红。这位以治水闻名的刺史,已在堤上守了五天五夜。
王维心头一凛。这么恶毒的心思,不知道究竟是何人如此狠毒?是裴刺史的政敌,想要治他于死地?还是,自己有什么仇人,想要自己功亏于溃?但不管是哪种,若非位高权重便弄不来这“腐心散”,无论此人是谁,丝毫不顾念济州百姓的死活,只为一己私欲而用阴私的手段破坏抗洪防汛,都罪无可恕。
远处崔家以及其他几大世家送来的赈灾粮车,正在卸货,檀木车辕上鎏金崔氏族徽在雨中明灭。他想起离京那日,表姐崔嘉屹将装着玉竹参的锦盒塞进他行囊,葱白指尖在寒风中颤如蝶翼:"三年之约,妾当焚香以待。"
这一日,一封家书如秋风中的鸿雁,匆匆飞至济州。信中言母亲崔招身体不适,王维与崔思蕤心急如焚,将此事禀明了裴耀卿,便顾不上收拾行囊,便策马扬鞭,日夜兼程赶回长安。一路上,秋风在耳边呼啸,仿佛是命运的催促。
家有老人的中年人,最怕听到的就是“生病”二字。收到家书,王维心中满是担忧,脑海中不断浮现母亲慈祥的面容,那温暖的笑容此刻却如同镜花水月,让他心生恐惧。
待他们风尘仆仆地赶回家中,方知是母亲思念过度,编了个生病的由头,想见一见远方的游子。崔招看着眼前两个风尘仆仆的孩子,眼中满是心疼与欣慰,拉着他们的手,久久不愿松开。
王维看着母亲苍老的容颜,想起父亲早逝,母亲为这个家的付出,不由得也是一阵心酸,崔招看着儿子在济州修水坝、收粮草,而晒黑的脸庞,想起放在心尖上娇养的大儿子,这些年背井离乡,官场上相当坎坷,也是一阵伤怀。还好有崔思蕤在旁是不是说个笑话、开个玩笑,缓和气氛。王维望着她,感激地笑了。
正如王维和裴耀卿预想,王维离开济州,济州不再出现“腐心散”,大坝顺利竣工,洪水得到控制,官民无不欢呼雀跃。王维心里也似乎更明白些了。如果那个人是冲着自己来的,那么自己宁可远离官场,也不愿意让老百姓遭殃。
然而,屋内气氛却因崔嘉屹的一番话而变得凝重起来。崔嘉屹,王维的表姐兼名义上的正妻,虽身患重病,却依旧气质出尘。她轻轻咳嗽了几声,声音微弱却坚定:“三年之期已到,表弟......你……可有话与我说?”王维心中一紧,当年他因怕崔嘉屹中毒身亡,为激起她生的欲望,定下了三年之约。如今三年已过,可他心中满是纠结。
崔嘉屹微微仰头,银色的裙踞端庄落座,眼神中带着一丝决绝,嘴角却依然噙着笑意:“谢谢表弟以三年为期,燃起了我生活的斗志。不过,现在,不用你告知我夏岩的情况了,前些天,他找来王家了。”王维和崔思蕤对视一眼,眼中满是震惊与愤怒。他们心中明白,夏岩此人别有用心,当年他救崔嘉屹就是一场故意设计好的戏码。崔九早已查明,夏岩是当年还是太子的李隆基安排接近崔家的探子。
王维紧握双拳,指节泛白,怒声道:“无耻竖子,他怎能如此欺人太甚!”崔思蕤也气得满脸通红:“阿姐,你怎能跟他走?他居心叵测啊!这一点,我们都心知肚明,包括九哥,只有阿姐,你当局者迷呀!”
崔嘉屹却轻轻摇头,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我知你们心意,可我这一身病骨,最多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年的时间了。与其在这府中苦熬,不如随他而去,或许还能寻得一丝解脱。”
王维和崔思蕤心中痛苦万分,他们怎能眼睁睁看着,崔嘉屹落入夏岩的陷阱?可看着崔嘉屹那决绝的神情,他们又实在不忍心拒绝。最终,他们只能忍痛让崔嘉屹跟夏岩走了。崔嘉屹走出家门时,秋风拂过她的衣袂,那瘦弱的身影仿佛一片飘零的落叶,让人心生怜惜。
崔嘉屹一走,玉真公主便如阴魂不散一般,再次向王维表白。玉真公主身着华丽的宫装,头戴璀璨的珠翠,在宫灯的映照下,美得如同天上的仙子。公主的金累丝护甲刮过王维案头《金刚经》,撕破的纸页间突然飘落半片合欢花瓣。她抚着鬓间新簪的九尾凤钗轻笑:"如今崔娘子与夏侍卫琴瑟和鸣,摩诘,还要守着虚名到几时?本宫的心思,整个长安都知晓了,奈何,摩诘却要装聋作哑到几时啊?如若心思难猜,那么,摩诘,可要本宫名言方可领悟?"
王维望着精舍外那片被暴雨摧折的湘妃竹,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新婚之夜。新娘崔嘉屹中毒昏迷不醒,而各种表象最终都有一个指向——玉真公主。
王维心中一惊,他这才明白,原来夏岩这次是在帮玉真公主,把崔嘉屹骗走,好腾出王维正妻之位,以待她人。他心中满是气愤与愤恨,看着玉真公主那美丽的脸庞,只觉得无比厌恶。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公主殿下,您金枝玉叶,原不是我这种落魄士子可以高攀的,再者,我心系表姐,今生只有她一个妻子,纵然她如今跟夏郎君外出养病,我亦等她归来。如今情场失意,维已不再想涉足情场。”
玉真公主俏脸含霜,把玩着手上的玉镯,笑得别有深意:“那么,以摩诘高才,甘愿待在济州修堤坝,抗洪灾?永远处于江湖之远,而再也不登圣人的明堂了吗?以终生的仕途为代价,来逃离本宫,摩诘,觉得,这一切值得吗?”
王维望向天上的云卷云舒,淡淡笑道:“维最敬佩之人,也就是我现在的明公——裴耀卿曾说,只要是为百姓做实事,那么,无论是处江湖之远,亦或是庙堂之高,都不重要,只要问心无愧,为国为民,就是大丈夫!是以,维心系百姓,百姓丰衣足食、安居乐意,维无论是何代价,亦觉得值得。”
玉真公主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她没想到王维会如此决绝地拒绝她。她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副高傲的模样:“王郎君,你真得忍心,伤了一颗脆弱钟情的心吗?”王维不为所动,他挺直了脊梁,目光坚定地看着玉真公主:“公主殿下,我王维虽为一介落魄书生,却还没有尽失骨气。维心伤避世,还望殿下成全。”
玉真公主满目娇嗔,凝视王维半晌,似乎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不忍心,于是悲戚地摇头叹息,轻甩衣袖,转身离去。王维看着她的背影,心中松了一口气,但同时也知道,自己已经彻底得罪了这位公主。此后,他在宦海沉浮中,必将面临更多的艰难险阻。
王维回到家中,坐在书房中,看着窗外的秋景,心中思绪万千。他想起了自己这一路的坎坷,从被贬济州到如今得罪玉真公主,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他想起了崔嘉屹,那个身患重病却依然坚强的女子,她的离去让他心中充满了愧疚。如不是自己,表姐不会被伤害到这个地步。他也想起了玉真公主,那个高高在上却心狠手辣的女子,她的痴情,令他不知所措;可她的狠毒,也令他不寒而栗。
崔思蕤走进书房,看着王维那落寞的身影,心中满是心疼。他走到王维身边,轻声说道:“摩诘阿兄,莫要太过忧虑。我们无欲无求,她人也奈何不得。更何况,以崔王两家的根基,也不能任人欺凌。”王维抬起头,看着崔思蕤,眼中闪过一丝欣慰:“思蕤,你说得对。我们虽弱小,但也有自己的尊严。只是,这样一来,即委屈了你无名无分,又伤害耽误了表姐。维此一生,亏欠你二人多矣。”
此后,王维闭门谢客,一边陪母亲和崔思蕤,一边潜心研究诗文书画。他在书房中挥毫泼墨,将自己的情感都倾注在笔墨之间。他的诗文愈发清幽淡远,充满了对人生的感悟和对自然的热爱。他的画作也独具一格,笔墨间透露出一种超脱尘世的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