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洵哥哥,早啊。”
她的语调和昨日听上去没什么不同,轻快而愉悦。
“早。”
陆洵伸出手来将她接上马车,青葙和小五跟在后头走着。
小五怀里揣着上次没能送出去的首饰,犹豫着要不要给青葙。他觉得青葙这几日看上去有些不同,整个人如焕新生。
马车内的空间正好坐下两人,拐进街道之后,耳边传来热闹的人声。
“你今日打扮得很别致。”陆洵轻轻开口说。
杭州城里美女如云,尤其富贵人家的女子,个个骄矜自傲。
以陆洵见过的女人里,云意不算绝色,但她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他说不上来这种特殊的体会,只在心里一下就能将她与别人区分开来。
云意听到陆洵夸赞,娇羞垂眸,面颊泛红,心跳得像急促的鼓点。
“去哪儿?”过了一会儿,她问。
“城中心东街上的安乐坊,里面有一家丁香混沌,据说当年杨府尹初来时尝了一次,自此爱不释手,直接将厨子请回去养着了。”
“那我一定要去尝一尝。”
“只可惜……”陆洵蓦地轻叹一声。
“可惜什么?”
“官本为民而生,而今却凭用私权,独享美味。”
这是多小的事,他能想得这么深远。云意本想反驳,但望着他笃定而略带惆怅的目光,突然觉得自己将来能有个忧国忧民的夫君,也不算坏事。
但他接下来说的话,却令她不寒而栗。
“这便是人人争着要往朝廷去做官,哪怕头破血流也要往上爬的缘故吧。权利的滋味,令人神往。”
“陆洵哥哥。”
云意突然坐直了身子,眼中染了几分薄薄的怒意。她忍不住反问他:“你觉得为官,是民为先,还是己为先?”
就是这样的眼神,就是这种话,令他动心又惧怕靠近。他始终不明白,她一路从困苦中走来,如何能怀抱赤子之心而不动摇。
该说她愚蠢,还是可贵?
陆洵转身,推开窗口的隔板,香味扑面而来,已经快到了。他不打算跟她继续就这个问话而纠缠下去,否则两人到最后一定又是不欢而散。
“陆洵哥哥,回答我。”云意却执着于这个答案。
“自然民为先。权为民授,为官之道,在于爱民。”
既然她想听,他也可以胡诌出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来。只是说完之后,他心中满是不屑。
周峮总爱跟他念叨官场虚伪,现下看来,谁人又不是虚伪的?
若这世上没了虚伪,哪里来的太平。
云意松了一口气。她差点以为他是那种不择手段地争权夺势之人。
马车顿停,想来是到了。
云意和陆洵一下马车,转头就见到一张讨厌的脸。
石冷玉站在不远处,身后还跟着四个护卫,两名丫鬟。她不经意间似乎看到了陆洵,立刻朝两人走来。
云意心想:这么大的阵势,到这儿来吃早点,何苦呢?若是不想与平民接触,在自己府上呆着不是更好。
“陆洵,你也在这儿,正好,陪我吃早点。”
这话不是邀请,而且命令。
青葙知道这位的厉害,眼见云意有些不对劲,似有犯傻的冲动,立刻上去将她拉到一旁。
陆洵见此,放下心来,这回一句话都没同云意交待,直接与石冷玉走了。
四个护卫如同一道坚实的盾牌将云意等人阻在身后,她连他的背影也瞧不上了。
“姑娘,不如我们先回吧?”青葙将云意拉到一旁,小声问了句。
陆小五也走过来,安慰云意说:“姑娘不要生气。那石二小姐是杭州城里的名门闺秀,偏是这段日子与少爷交往甚密,想来也就图个新鲜。”
自己的未婚夫君公然被别的女子掳去作陪,这与当街被人扇巴掌有何区别?
路过的人分明都看得见,陆洵搀着云意的手下了马车,二人关系亲密。
石冷玉是权臣之后,就能这般欺辱人么?!
云意觉得自己心中有一腔怒火在熊熊燃烧,她忍不住跟了上去。
然而到了坊口,她很快被拦了下来。
原来进这是一座要先交钱的坊,但青葙拿出来的钱,却是不够进去的。
“拿过来。”云意看向陆小五。
“姑娘,咱们还是走吧……”
“让你拿就拿,畏畏缩缩,像什么男人!”
青葙一把拽过陆小五手里的钱袋,付了钱,三人终于得以拿了牌子进去。
“托姑娘的福,小五还是第一次进来。”
“谁不是呢……这里可真大啊!”
陆小五和青葙似乎忘了云意进来的初衷。两人开始对坊内好奇起来,四处张望着。
这其中往来都是穿丝绸的贵人,三人结伴穿着棉衣麻布,难免显得寒酸。
云意很快找到丁香混沌的铺子,她带二人交牌留印,叫上三碗混沌,吩咐青葙和陆小五都坐下吃。
“姑娘,这……?这是真的吗?!”陆小五磋手坐下,马上又弹起来,“我还是站着吃吧!”
“坐。”云意冷声道。
陆小五头一回见云意生气,忙依她的话坐下。
“姑娘不去找陆洵少爷了么?”陆小五又问。
青葙一脚碾在他的脚尖,痛得他嗷嗷叫。她狠狠瞪了陆小五一眼,“吃还堵不住你这张臭嘴!”
真是一点儿眼力见也没有。
混沌上来了,云意却没胃口吃。
反倒是陆小五默默吃了一碗,觉得不够,又叫了一碗。
这座坊里的东西,份量比别处都小,难不成来这儿的达官贵人,还怕吃肥了身子不成?
陆小五觉得还是不够。
待他叫了第三碗时,小二以一种鄙夷的神态望着三人,进去时嘟囔了一句:“一看就是穷鬼误入。”
“店小二,你过来。”云意唤了一声。
“来喽,姑娘,还想要一碗么?”
这眯着眼的虚伪笑脸,她今日真是看够了。都是无权无势之人,他有什么好瞧不起人的?
“听闻你们铺中的厨子,如今给府尹大人叫去了?”
“是呢。”店小二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那现如今铺子上谁人掌厨?”
店小二不耐烦地将汗巾往桌上一拍,怒道:“关你什么事?爱吃就吃,不吃滚!”
陆小五和青葙立刻站起挡在云意前面,怕店小二伤到她。
云意却并不害怕,只不紧不慢坐下,继续道:“连厨子名号都不敢报上,想来早成了徒有虚名的铺子。”
店小二一听这话,却反驳不上来。厨子走了之后,店家确实一直在糊弄人。
“食客来,是冲着厨子的名声。今日瞧着,这丁香混沌,早就烂招牌了。”云意的眼神变得如刀般锋利,落在店小二的身上,他不由得后退了几步,终于发觉事态朝着一个十分不好的方向滑去。
“你这小姑娘,胡说八道些什么?!瞧这一身穷酸样,也不知是哪个贵人赏赐带着进来开开眼界,竟胆敢说起俺们这铺子!”
店家跑出来大声呵斥,引得周围的人都驻足。原本在吃着的几位也放下勺筷,他们似乎是看热闹,又像是积攒已久的不满全要发泄在今日。有人带头起哄:
“这口味真是不比从前……”
“也不知道这店家在豪横什么!”
“师傅走了,估计手艺也带走了,我看以后也不必来了!”
“就是就是,不来了不来了,咱们走,上别家去。”
一时间铺子里的人一哄而散,后头的人传话越传越离谱,须臾之间,这家铺子再无人踏足。
店家嚣张惯了,根本不在乎这些,吩咐小二今日关门歇业。
云意火气降下大半,去别处寻吃的了。但一整个上午,她都心神不宁,只因耳畔时不时会传来关于丁香混沌的流言。
陆小五攥紧了拳头:“姑娘,你怎么了?还在为方才的事情生气么?要不等会出了坊,我带上人去揍那厮一顿!”
“我不是为这个。”云意的神情有些懊恼,“我在想,自己方才是不是不该恶语伤人。”
“谁让那小二狗眼看人低!”
“就是!”青葙也跟着附和,“都是伺候人的命,他还瞧不上我们了,简直要笑死人!我们可不用像他那样劳碌!”
就是因为这样,云意才深觉得懊恼。她在离开那家铺子的瞬间,陡然觉察到,自己不过也是欺软怕硬罢了。
本质上同店小二,并没有任何区别。
店小二出言不逊,她可以骂回去,也可以忍下离开。可她选择了最坏的方式——断人钱财。
她本可以不要拆穿店家,实际上又有谁人在意吃的是什么味道?
人言可畏,她自小经历过,最明白其中的可怕之处。如今却被愤怒冲昏头脑,竟不自觉间成了儿时最厌恶的人。
这些话自然也传到了陆洵那儿,他心中料想是云意跟了进来,却又不希望是闲言所说那般她是被店家欺负了。
石冷玉的杯盏“咚”地一声落在桌面,惊得身后的丫头惊恐地望着陆洵。
“你还在想着那个小姑娘?”她问。
陆洵目光流转间缓缓起了身,他的声线是温柔的,但说话来的话却冷冰冰,听上去没什么感情:“二小姐,时候不早了,我还得去衙门做事。告辞。”
“陆洵!”石冷玉咬牙叫住他,对上那双淡漠的眸子,她竟有些失神,但很快,她又恢复了不可一世的模样。
“那种破差事也值得你费心费力?你若想为官,我让大哥招你做幕僚便是,何愁没有出头之日!”
他静静听完了这番话之后,仍是不带犹豫,转身利落走了。
石冷玉气得发抖。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现在却栽在一个要靠她才能在阎太傅讲课时靠窗旁听的人身上!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她断定,必然是因为与陆洵在一起的那个女子。
“我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得到。东梧,你去查清楚,那女子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陆洵毕竟是陆家长子,她奈何不得。但别人,就不一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