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云意吃了饭,照常乘着天光在树下读书。刚坐下书还未翻开,院门被敲响,青葙正好捧着碗筷要送去厨房,一开门被眼前的阵仗给吓呆了。
陆友与陆阔勾肩搭背地站在门口,他们身后是五六个家丁,以及一车的鲜花,上面每个品种都有,简直是将花市买了个遍。
“进去吧。”陆阔挥挥手,家丁们将独轮车推进去。
陆友走在前头,一见到云意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又在看‘六个桃子’呢?”
他连书名都记不得,《六韬》被记成‘六个桃子’,真是让云意又好气又想笑。不等云意开口,陆阔也来凑热闹,“美人妹妹,许久不见,你长得越发可爱了。”
云意坐在那儿身子僵住,一时都忘了要站起来迎接他们。家丁已经在搬花了,她还没理清楚发生了什么,站起身来正要问,突然之间目光透过两人间的缝隙看到了门口站着的陆洵。
一阵风袭来,将花香吹得满院都是。云意掩面低声打了个喷嚏,再抬头时陆洵正慢慢朝这里走近,他的手中还握着一把油纸伞。
“今日真热闹。”
清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陆友和陆阔都别过头去,一见是陆洵来了,两人不免有些小兴奋。
云意当下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硬着头皮迎了上去:“陆洵哥哥,你来了。”
陆友扬起下巴,与陆阔唱起双簧来:“你送的这些花真是好看,倒是比某些人更要关心云意。”
陆阔听后阴笑一声,看向陆洵的目光之中充满挑衅:“那是自然。可不必某些人,到手中的月钱连几盆花都买不起。”
便是这句话,让云意想起了今日撞见的那个布袋子,那里头的玉戒指恐怕就是当初陆洵随意拿一个来哄她的见面礼。
她有些不悦,却也不好说什么,只淡淡扫了陆洵一眼。
“二位弟弟倒是有心。知道兄长囊中羞涩,竟肯自掏腰包来讨嫂子的欢心,兄长甚是感动。”
陆洵一句话便让两人瞠目结舌,半天回不出一句话来。
云意敛了神色,只觉得他的话真是好笑。大家都看得出来,这几兄弟之间并不和睦,而他在两人的冷嘲热讽之下,还能说出这样浮于表面的客套话。
可见他根本没把陆阔和陆友放在心上。
云意不禁望向陆洵,他的眸子平淡如水,像一面明镜般映照出她此刻抬手送客的动作。
“云意谢过二位哥哥。天色将晚,哥哥们早些回去吧,免得叫夫人担心。”
“得。”陆友笑嘻嘻地转身,“走吧,三弟。”他的手肘卡住陆阔的脖颈,强迫他转过身来与自己一同离开。
行至门口时,陆友回身朝云意喊来一句:“美人妹妹,我过几日再来找你叙旧!”
陆阔也跟着大声道:“我也来!我也来!”
“青葙!”云意着急地喊了一声,青葙会意,立刻端着东西,要从外头将院门阖上,搬花的下人们见状也急急忙忙挤着门缝出了去。
一时间院内只剩下云意和陆洵。
陆洵将伞放在石桌上,快速扫了一眼四周。多年以后再次踏进这个院子,里面的陈设还和小时候记忆中的一样,只不过物是人非。
“陆洵哥哥。”云意唤了他一声。
陆洵眼中有难言的悲凉,蹙眉望着云意闺房的方向,竟一言不发地往那儿走去。他推开了门,望着那张床的位置,想起当年有个女人只铺一些干稻草睡在这角落之中,每日唯一的期盼,大概就是与他相见的那几个时辰。
而他并没有珍惜那段亲子时光,反是想着法子去讨刘玉辉的欢心。
童年里痛苦的记忆如同被蝼蚁爬满全身啃噬着,在一点点消磨掉陆洵的锐气。
“你怎么了?”
背后冷不丁响起一个声音。陆洵眼中迷茫的雾气尽数消散,他极慢地眨了眨眼,对上一双充满暖意的眸子。
“你住得不好。”他叹息着说。
云意抬眉,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这些日子以来,她早已习惯了两人之间别扭的相处方式,对于此刻陆洵突如其来的关心,她竟有些受宠若惊。
“陆洵哥哥,你若心中有事,不妨对我说。小时爹爹就告诉我,一个人心中如果藏了太多事,慢慢地那个人会变得越来越不能与别人亲近。”
云意说完,主动拉起陆洵的手,见他并不反抗,便继续道:“你可以信任我。”
周遭很静,静得能听见她不匀称的呼吸声。
陆洵感受到掌心的柔软,反手握住云意的手将其高高抬起,这迫使她往后退了一步,整个人都抵在门上。
“那你呢。你完全信任我么?”他问话时,俯身低下头,双唇在她的侧脸与唇角之间徘徊不定。
云意心跳得飞快,脑中一片混沌,面颊上痒痒的,动了一下另一只手臂,却也被陆洵抓住不放。
云意被禁锢在这方小天地之间动弹不得,她微微抬眼,感受到他灼热的呼吸,但他的眼神却清澈见底,并不参杂一丝污秽。
“说话。”他催促着。
“我......”她犹豫不答,脸上透露出一丝慌张来。说不害怕是假的,毕竟这院中再无他人,若是陆洵此刻起了兴致,她要如何挣脱?
“即使你我婚约在先,却也......却也不能坏了礼法!”
她的面色潮红,话中却透露出一股坚定。到底是清流人家的女儿,对这类事还是矜持自我,绝不跨过雷池半步。
陆洵放开了云意,他的笑意并不达眼底,只冷冷地说:“教我如何信你。”说完他转过身去,迈开步子朝门外走去。
他总是这般,走近她,又逃离她。
云意觉得自己像被人逗耍了,她追上去,伸手拦住陆洵,眼含怒意:“这与信不信你又有何干?你方才那般举止轻佻,难道我还要任你轻薄不成?”
“是你先对我上手的,不是么?”陆洵反问。
“我......”云意气得原地重重叹了一口气。她的手上还戴着他那一日送的玉戒指,此刻两只手放在暗处,指间撵着那戒指,脱脱戴戴,看上去完全乱了心绪的模样。
她像一只炸毛的小猫咪,在他面前挥舞着爪子,越是叫嚣,他越是觉得有趣。
“你说信任我,想听我说心事。你难道会不知道,男人一般在什么时候才会对女人说心事么?”
陆洵的目光落在她饱满的红唇上,他玩味一笑,“我的心事,说与你听也无妨。”
“我却不想知道。”
云意将头转过去,抿紧双唇,仍旧是在生气。她直接进了内屋,整个人背靠在门旁,两只手不安地绞在一起。过了好一会儿,耳边只剩下窗外晚风掠过枝丫的声音在沙沙作响,她心有犹疑,略带好奇地探出半只脑袋。
这瞬间,对上一双黑沉深邃的眸子。
陆洵并没有走,只是与云意对望过后,眼中多了几分嘲弄。他十分漫不经心地拉过屋中唯一一张破椅子,落座后将脑袋稍稍一歪,手指在眼窝处轻轻揉着。
“云意,我想参加科考。”
很随意的语气,如同在和她聊家常一般,却一下子将她从里面引了出来。
“本朝户籍制度承世累代,非圣上特赐,不予更改。陆洵哥哥,你是在同我说玩笑话么?”
“不是玩笑话。”
陆洵蓦地睁开眼睛,胜券在握的样子。
“周夫子的一位同族兄长曾是中书舍人,说是几年前就已拟定诏书,要在秋季祭祀后宣告天下,工户、商户将来都能参加科举。”
云意听后顿然不语,忽地想起一些往事来。
依稀记得祖母同她说过,祖父当年就是因为反对当年先皇推行寒门科举一事而触怒圣颜。
一朝天子一朝臣。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新皇登基,她的父亲如今一介布衣,却奇迹般地享受了当年祖父反对的改制,甚至于要借此来重返官场。
看来当今圣上是铁了心要追随先皇的步伐推进科举改制,陆洵所听到的消息,必然为真。只不过她的父亲等了大半辈子,而陆洵却不知要等多久。
“陆洵哥哥既有鸿鹄之志,云意自当鼎力相助。我没什么别的本事,却承袭了祖母的一些书籍,很多都是世家大族才收有的书籍,甚至有几本是孤本。”
云意说完招呼陆洵进了内屋,她从床底下拉出一只箱子来,上面用麻布盖着,麻布揭开后,打开箱子,只见里面满满一箱的书。这里面从儒家经典到法令算数著作,无一不全,甚至还有几篇策论和对一些古籍的注解。
“这些都是祖母的心血,我少时无聊也已看得差不多了,本想待我以后老了,运回祖母坟前烧了,如今交到你手上,也算物有所值。”
她的笑容很淡,甚至看到这些旧物时有些伤感,只将皮上的一本注解拿出来,放在自己心口上,“这本就不给你了。这是祖母当年在太尉府上写的,就留着给我偶尔翻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