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宿是不可能留宿的。
回去的路倒是没照着来时走,接他们的,是一座单层官座船。
元宵夜,洛河上热闹非凡,来来往往,不仅是这春风得意楼的画舫,处处花船皆是上客下客,有官有商的。
春风得意楼被尊为上京第一花楼,来往贵人多,于安全一事上便格外慎重。毕竟若是过些日子洛河上飘上来哪位贵人公子,一查,它是从春风得意楼的画舫上掉下去的,那可就是大罪过了。
这世道,死一两个平头老百姓只能引来一阵又一阵哀哭。
但若……
不说天潢贵胄,哪怕是个世家大族的小公子,里面也是盘根错节着弯弯绕绕,绝不会最后说一句“意外”的。
所谓死得其所。
于是能上春风得意楼的,得有个小牌牌,能下春风得意楼的,还得有个小牌牌。那小牌牌做的精巧,扣合无缝比虎符也不逊色。
景窈此时见姬长嬴将一枚小牌牌递与接船瓮,心道果真监守自盗最是猖狂啊——
他们上船时偷偷摸摸着上,下船却用上了小牌牌。
她如今依旧穿着那身绛色九重纱,戴着金丝镂空面具,抬眼看着搂着自己的男人,他也戴着副面具。
接船瓮看他们的模样,倒是眼珠子微愣了一下,罩着这般严实可不合规矩。但一看手中那牌牌,又不做声了,只将牌牌收起,做了个“请”的手势。
“爷,这边。”
这般说着已是放下接船板。
得,毕竟是他的船,他的人。
于是她就这么被姬长嬴搂着上了那艘小官船。
说是小船,倒也不至于多小,只能说与洛河上那些大画舫比起来稍显逊色罢了,内里厢房倒也有几间。
姬长嬴便是将她安置在其中一间:
“我这边没有丫鬟,你若有事便扯动这些铃铛。”
铃铛不止一处,床头,窗边,这不大的小厢房内,竟挂着七八条铃铛。
景窈颔首。
姬长嬴只看了她一眼,心道这姑娘算起来倒是称得上聪慧。
许多事,都无需他多说,她便立即能明白。
比如他为何又将她带来这小船而不是放回街上。
毒已解,只身子还未彻底恢复。景窈环顾一周,她原本的衣裳已放置在床上,而窗户却未关,支棱着根短短的木条,透着气。
景窈看了眼床,又看了眼窗,她裹了裹身上的九重纱,今晚心中到底有些欢喜。
她喜欢绛色。
一直都很喜欢。
于是衣服没换,倒是走到了窗边,扒拉了一下木条,再用力一推——
“吱——呀——”
窗户立了上去。
今年立春早,此时已过了最冷的日子。
幽幽冷风拂面,倒不觉着冷,吹散了一些地龙的热气,也吹散了一些那下作药物引起的迷离。
“砰——”
又是一声爆响,刹那便是一束烟火腾空绽放,巨大的火焰照亮了整条河面,随后一声又一声,一炮又一炮。
最后,火星子如星雨洒落,衬得水光潋滟。
姬长嬴立在甲板上,回头便看见小姑娘撑着脸往外张望。
烟火三五不时地升起,小姑娘脸色红绿相接,倒是削去了平日的严肃稳重增加了些俏皮。
他又看着她那一身未退下的绛色九重纱。
这张脸,果真是应配绛色啊。
“喂——”
小姑娘见着他,竟是主动打起了招呼,难得难得。
姬长嬴缓步走过去,往后依在船舷侧板上。
“王爷啊,”小姑娘不知是毒未解脑子迷糊还是怎的,开口又是胆大包天,“拿壶酒来吧?这般日子,倒是适合喝点酒呐?”
倒也不是不可。
遣了侍卫去备酒,姬长嬴便走到了窗边:“景三姑娘这是讹习惯了?”
景窈仗着那醉人神志的毒,反问道:“大老爷不得给咱们这些做事的发发银子呀?不发银子可不兴做哦。”
姬长嬴抬手摸了小姑娘的额头,热气果然未散。
酒来了,姬长嬴却并未进去屋内。
他只将托盘放在窗台上,亲手给小姑娘倒了一杯,然后道:“中了蛊药,还想喝酒?”
“嗯?”他一边说着一边将酒杯往内推了一指。
泛着青色的指尖压在白玉瓷酒杯上,格外显眼。
景窈望着眼前的酒杯,还有压在酒杯上的手指,微微一愣。
缓缓才道出一句:“哦,不可以喝啊。”
姬长嬴一时不知是应笑还是应恼;“喝吧,堂堂五品官员家嫡女,竟是个酒鬼。”
说罢就往旁边一坐。
窗户旁有一木棱子,支出的部分,倒是正好能坐。
他依着窗户边靠在那里,双手垫在脑袋后面,看着天上的月,没有再看向屋内的少女。
“方才在春风得意楼,你也听见了。”姬长嬴道。
景窈本以为他会指自己身上的毒,谁知他却说:“太子这人,其实除了好色贪欢,却着实并无其他大毛病,哪怕贪个银钱,都不曾动过饷粮与灾银。
“你瞧,他那般看不惯本王,也因着本王有用,而不会动本王。
“虽说天资平平,也不勤勉,但昏庸二字,目前也称不上,若说大庸会败在他手上,倒也有些妄自菲薄了。”
如此这般讨论太子,景窈倒是不知该怎么接了。
太子吼,储君吼,未来这天下的主吼,她一小小五品官员的女儿,哪里敢一轮哦。
而且他总挑拨太子与她关系是做什么嘛?
姬长嬴也不指望她会应,只往她那边看了眼,道:“这酒是麦子酿的,里面加了特殊的药材,喝些许也无妨。
说完这无关紧要的,他又继续道:“他是大庸唯一的太子,皇家极尽的爱护下,养出了些荒唐但也养出了两分仁心。
“你可认识那雪衣公子?”
景窈摇摇头。
姬长嬴便又道:“他名唤靖西,是青州威远将军秦家唯一的血脉了。”
青州威远将军,那是当年不逊于平南侯的一员狠将。
而二十年前,威远将军一家,全家葬送在南越国之战里,靖西能活下来,仅是他年幼。
姬长嬴:“他幼年作为质子,救过一次太子,那夜雪极厚,太子招了人暗算,是靖西凭着一口气,硬是将太子背出了山崖。
“所以他怕冷,太子也怕冷。
“后来威远将军家遭逢劫难,太子便把他从青州接到了上京,一直养着。”
咳咳,景窈低头,方才她还以为那位雪衣公子与太子是那种关系……
是她龌龊了。
姬长嬴不知景窈在想什么,他只能见着低头的小姑娘,头顶上的发旋处有着一层薄薄的绒毛。
今夜明明已经求证过无数次,不同的字迹,不同的体质,眼前的小姑娘绝不可能是他眠思梦想的那个少女。
可偏偏,偏偏她们又有着一模一样的毛茸茸的发顶。
心里的空洞越来越大,他却无能为力,于是只得话锋一转,继续说着正经事:“我与你说这些,是希望你这小女娃娃不要被骗。
“太子此时的这两分良善,是因着他现在是太子,他还年轻,他还可以肆意妄为,毕竟上面还有皇帝替他兜着。
“谁叫他运气好,朱家这一辈,几乎就只剩下他了。
“可福祸相依,你且想想,倒时候又会如何?”
平日里冷厉惯了的宁王,话语里难得多了几分温和的哄劝:“东宫那地方与女子而言,着实不是个好去处。”
景窈一瞬间便明白了姬长嬴的意思。
祸福相依,太子现在的优势是朱家能继承大统的就剩他了,可这是因为朱家本就子嗣单薄,皇帝生不出十七八个让他折腾养蛊。
可假以时日,太子成了皇帝,他明知自己寿元不长,子嗣还未丰,你想他又会如何?
诚惶诚恐,最后就是疯了。
现如今坐在帝位的那个,偏执,疑神疑鬼,寻仙问药,乌烟瘴气。
人的戾气总得有发泄口,现如今的皇帝,当初登基是废了些手段功夫的,所以他才这般无法容忍权力旁落。
所以……
她想起姬长嬴手指上的青色,那是皇帝控制他的证据。
因着能控制他的命,能将他的心头血握在手中耍弄,所以才给他这般大的权力。
那倒时候太子又会如何?
她今夜已见过太子的重色贪欲,所以这般的太子,待到不能人道的时候,又会如何?
药王谷内,她是读过许多前朝的宫中秘辛的,其中不乏太监整人的桥段。
鞭子,烛台,甚至带刺的树枝。
姬长嬴见景窈神情便知她心中已有决断,他深深看了一眼眼前少女的模样。
你长得很像一个人,所以我并不希望你去受那些苦。
但也仅此罢了。
这话他没说出口。
他只站了起来,收好了酒器。
酒并未喝下多少,她不贪杯,这也在他意料之内。
她这般的姑娘,自不会贪杯。
最后他只轻道:“去换了衣裳吧,该将你送回去了。”
…
景窈被姬长嬴放在了一条侧街上。此处人少,离主街也不过几步路,安全,且不引人注意。
安渔早就跟着一黑衣少年等在了一暗处。见着她来,双目担忧:“姑娘,可安好?”
一边说,还一边将景窈转了一圈,一边看,还一边想瞪远处的姬长嬴一眼。只她也知道这家伙虽然对自家姑娘好,但毕竟如今还有着“邪魔”的称呼,心下不免多少还存着些胆怯,于是便退而求其次,瞪了旁边的黑衣少年一眼。
那黑衣少年承了这无妄之灾,只抬头看月。
啊,今夜月亮好圆啊。
姬长嬴坐在马车上,看着这一幕,轻笑了一声。
很早以前他就注意到了,这唤作“安渔”的小丫鬟,就跟景窈的眼珠子似的,说是丫鬟,不如说是妹妹。她们之间那种情谊,做不得假,是真真熬过无依无靠做过对方后背而产生的情谊。
而云苓身边,并没有这样的丫鬟。
看着景窈的身影涌入了主街人群,姬长嬴这才放下车帘命人驾马离开。谁知才不过一息功夫,马车便停了下来。
“主上,景三姑娘被人掳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