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将过,晚市已休,繁闹了一天的上京终是静了下来。
户部司郎中景文远家西北角一处雅致的小院里,身着杏黄外衣的丫鬟正铺着床,却不想自家姑娘才方进屋便唤道:“安渔,你先别忙活了,去帮我打盆热水来,这累了一天了,我可得好好烫个脚。”
被唤作安渔的丫鬟轻皱了下眉,方过立秋,暑气还未消,秋燥又已起,今儿个来观礼的不少女眷甚至都穿回了夏日薄裙。
烫什么脚?
只她又想起白日姑娘消失的那半个时辰,心下已了然,紧忙应了声“是。”
她们住的这处小院,偏是偏了些,但好在宽敞,姑娘搬过来没多久便自己掏了银钱修了小厨房,所以这大晚上的去弄点热水,才方便。
等安渔端着热盆进屋,却见姑娘已是脱鞋褪袜,微闭着眼,背靠在椅子上。
果真疲态尽显。
“姑娘也不等我,”安渔嗔道,“都累成这样了,还自己来。”
景窈抬了抬眼皮:“站了一天了,难受。”
安渔便不说话了。
她在等姑娘说话。
果不其然,不多一会儿,就听见姑娘低声说了句,“我遇见他了。”
谁?
安渔疑惑。
她仔细又瞧了瞧姑娘,姑娘的神色让她有些担忧。
是太子?
不会。
若是太子,府上早就热闹翻天了,怎无人来知会一声?且姑娘已接了册封,太子这般前来,与礼而言,不符的。
不是东宫,那是长秋宫?
不会。
就算去年姑娘设计谋求皇后青睐时,也没露出过这般的神情。
姑娘在这上京三年,从未如此心神不宁过。
再说五品小官嫁个女儿而已,哪怕嫁的是一品军侯府,也惊动不了宫里的各位。就算是要给一品军侯府撑面子,那去的也应是新郎官府上。
怎会来他们府上?
安渔皱眉,她想不明白了。
不过姑娘倒也没让她继续胡乱想下去,只招招手,将她唤到了身边。
这小院前后当值的,都是姑娘当初从金陵回来时谢九爷安排在姑娘身边的人,堪称忠心,如此这般,姑娘都神神秘秘,到底是遇到何人了?
心下有了几分不好的猜测,安渔紧忙弯腰低伏在景窈身边,这才听见姑娘以极低的声音凑在她耳边说道:
“小呜。”
安渔愣住了。
“谁?”安渔不可置信。
随即她便立即蹲了下来,双手搭在姑娘腿上,往上望向姑娘的眼睛:“姑娘可是确定?”
景窈点点头,随即苦笑:“你又可知他是谁?”
离开假山不多时,景窈便想明白了。
她记忆里的他,有着云州少年特有的麦色皮肤,但现如今却被养得如冷玉般透白。
想来离开药王谷后,他是没有从军的。
不是以军功入朝堂,那就是文官。
文官,若是走的寻常百姓入仕的路子,不到三年,能爬到让户部尚书那般卑微的位置?
虽然她父亲这位上官一向风评都不怎么好,但毕竟也是在皇帝跟前能排得上号的人物,这朝中上下能让他行如此谄媚之姿的,官位得多高?
朝中若真出现了这般传奇的人物,早就在上京掀起波动了,她又怎会都没听人提过?
景窈叹息。
她已想到,如今天下最不能得罪的那位贵人,却恰巧是两年前突然入的京。
于是开口便道:“你可听过宁王姬长嬴?”
安渔颦眉,自是知道的,这京里,又有谁没听过这位呢。
毕竟这天家,都快改姓姬了。
“他怎么会是宁王呢?”安渔似在问话,又似在喃喃自语,“他恢复记忆了?若他得知了姑娘您在这儿,岂不是……”
我的天爷,安渔心里嘀咕着,让你随便在野林子里捡男人吧,捡就捡了吧,还贪图人家身子,这下好了吧,始乱终弃了天下第一阴戾权臣。
景窈不知安渔在想什么,一脸愁苦又严肃:“我并未与他正面碰上,只远远看了一眼,他应是没发现我,不然以他的性子,我是断没机会逃走的。”
安渔:那是,换成我也得将你绑起来酱酱酿酿,跑?打断你的腿看你怎么跑。
景窈叹了口气,才道:“不说这,以我现在的身份,终归是会与他碰上的。”
以她父亲的官职,是请不到宁王这号人物来参加女儿婚宴的,他来,自是因为她现在的身份。
虽然她不知当初他为何会圈上她的名字,但他若一时兴起想来景家看看这位被他推上良娣之位的小官女儿,也不是不可理解。
她好不容易才走到了今天,怎偏偏生了这般的变故?
景窈望着脚盆,水温已由热转凉。
她想起白日见着的那道身影,通身都是矜贵,穿得是云锦,配的是古田墨玉,只除了那根束发的带子显得格格不入。
那是一根陈旧的,麻布带子,一看就是寻常人家最寻常用的料子。
是从她假死前穿的那一身上撕扯下来的。
景窈有些头疼。
若他们只是伤者与医者的关系也就罢了,偏偏……
见着那张容颜极艳的脸,色迷心窍,把人家吃抹干净该玩的都玩遍了。
她也不是没想过负责的,只是后来得知母亲的死是有人蓄意为之,她又怎能置之不顾?
当年也不是没想过带他一起,可前路凶险莫测,他又还需药养着,她只能出此下策,假死遁走,孤身回京。
只她没想过,三年了,哪怕他恢复了记忆,哪怕他走到如此尊贵的位置,却将她这个“死人”看得那般重。
不过幸好,师父算无遗漏,出谷前改变了她的容貌。
…
弦月高挂,更深夜浓。
西市的东北角,靠近皇城外墙的地方,矗立着一座巨石垒成的建筑,厚重的金丝楠木牌匾上方方正正三个漆黑大字,“刑狱司”。
“子时三更,平安——无——”
静寂无声的夜里,只有打更人反反复复的那句更词回荡在空寂的街道上。
可当他经过那座石造的监狱时,却骤然噤了声,更词最后那个“事”字,停在了将要吐字的嘴唇上,没再往外冒。
打更人往那牌匾上瞅了一眼,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往贯头顶。
头皮发麻,心跳如鼓。
他不自觉地低垂了头,随即快速地迈着小碎步离了去。
直到过了西市路口,才又忍不住回望了一眼,心里哭着嘀咕着,这地方果真邪门得很,明明什么声都没有,他却觉得似乎有人在他耳边哀哭尖叫。
那姓姬的莫不真是如传言一般,是邪魔转世?不然,哪有活人用金丝楠木作牌匾的?
毕竟——
本朝金丝楠木,除了太极宫里那几根,可是只做死人木的。
刑狱司内的大堂内,姬长嬴斜倚在椅子上。
那椅子在烛火的映照下,泛着浅浅的金色光泽,一看,便知又是那死人木。
偏偏椅子上坐着的人,手指修长,指尖却泛着青白,与那死人木上的金丝纹理倒是相称出一种诡秘的和谐。
嗒-嗒——
嗒-嗒——
指尖敲着扶手,“招了?”
站在堂下的人,静默着没出声。
“废物。”
内狱关押犯人的地方,有一老头声音低到极处,几乎只能从他的口型揣测出话语,他对着隔壁间的那人说道:“招了吧,那邪魔今日怕是心情不好,别惹了他的眼。”
“有本事就杀了我!”那人只剜了一眼老者,接着大声狠狠回道。
姬长嬴抬眼望向内狱,缓缓出声道:“大庸谁不知本王最是虔诚。”
与冷厉的模样相反,这人有着相当柔和的声线,甚至若不瞧他的模样,会误以为他是个有着谦谦君子模样的读书人。
只偏偏这样的声线,却总是说出让人不寒而栗的话语。
“本王,”他顿了会儿,站了起来,走向内狱,“可是不杀生的。”
内狱那老头听他这么一说,紧忙小心挪到了角落暗处,面对着墙壁跪下,再捂上了耳朵。
不杀生,不杀生,生者不若死,死便是极乐。
对屋小子还是入这刑狱司时日太短了啊,是真真不知这刑狱司这几位的手段啊——
“凤凰身”,油烹火熬地煎着人寿。
入了这刑狱司的地牢,谁又想着要全乎着出去?所求不都是能被这邪魔一刀果决的痛快?
哎哎哎。
老头颤颠颠地抖着,尽量将自己缩得再小点,他方才不该多管闲事的,他怎么就没吃透教训呢?不过依他观察,这邪魔往往一夜只处理一个人,方才那家伙那样嚣张,怎么都会先处理掉他吧?
应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