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煜驻军的边境线在陇西以西,从长安运送过去的粮食、武器等,都要先抵达朝廷直属陇西的驻地,经由专人核查无误后,再往边线派送。
这样虽然不会出错,但时效性大大降低。
某次阗氏部族连夜偷袭,悄无声息摸进军营后方烧了粮谷、宰了战马,等将士们惊醒早已火光冲天,黑烟滚滚。
盔甲难挡铁蹄,眼见越来越多的士兵倒下,向煜当即遣了其最擅突围的义子向清河,带一小队精锐骑兵,乘最后仅剩的几匹主帅战马,杀出重围去搬救援。
驻地的人虽知情况紧急,但也不敢跨过程序让向清河带走未清点完的马匹和武器。僵持不下之时,正是闻景出面向贺元易打下包票,才叫他们及时而归,击退了敌军。
事后,虽然闻景被太后禁止再踏足驻地一步,贺元易也被罚俸一年,但在向煜那儿,二人却都留下了个不小的人情。
是以当太后回忆起这些破事儿,免不得就想到了贺家那个心思也不浅的“贺之遥”。自打她进了宫,连带着周遭人也一直没怎么消停过。
前有阮箫筠被害落水,后又有关采曼丢人现眼,就连江绮玉都险些因为要“抓奸”她而险些滑胎。
虽然表面上看这几件事的最终受益人都不是流萤,但要说跟她一点关系没有,太后定然是不信的。奈何贤妃查了许久也毫无头绪,太后为此还责怪她年纪大了反倒愈发愚顿,日后如何能辅佐好皇后。
太后的口吻里满是戏谑,仿佛看闻寻也是个傻子,不听自己的提醒,甘愿被美色蒙骗,早晚有他后悔的时候。
闻寻驻足却没有转身,背对着太后不带好气儿说道,“四个月,你都没查到一点蛛丝马迹,我还需担心她跟闻景有何关系吗?”
“既是没有关系,又为何不能宠?”
这么多年,他与太后之间一直只在人前维持体面,太后多一点笑脸不肯给,他也多一分耐心不肯留。
尤其在被那两个宗女弄伤后,像今日这样“没大没小”的回话,闻寻早就不止一次说了。
太后被怼得无言,却也只白眼冷哼一声,当他一如往常在做最无能的反抗,根本不把他的叛逆放在眼里。
因为闻寻如今能像个人一样坐稳那个皇位,全靠阮家扶植。他从头到脚,唯一自己能做主的,就只有用什么频率喘气儿。
但也仅限于喘气儿。
若他真不知天高地厚在朝上说了什么没经自己同意的话,太后也有绝对的自信,让那些“金口玉言”作废。
是以懒得再与闻寻计较这一两句口舌之快,只阴恻恻提醒他。
“众矢之的,最是易折。别叫她跟你那福薄命浅的娘一样,消受不起这宫中的富贵荣华!”
听毒妇侮辱娘亲,闻寻眸中瞬间寒芒暴涨,几欲噬人。藏于袖下的指节也被攥得发白,骨节咯咯作响。
戾气散满全身,他却硬生生遏制住了那股要将老毒妇碎尸万段的冲动,猛地甩袖离去。
砭骨风雪穿过胸膛,跟闻寻咚咚作响的心对话。
再忍忍。
一定要选个最好的坟墓。
他不止要一命偿一命,更要亲眼看着她在恐惧中挣扎、在绝望中腐烂,要让她抵死守护的阮家尊荣荡然无存!让她永世不得翻身!
……
从宝华楼再次赶往银汉宫,闻寻这次直接坐上正座不走了,还传了晚膳要等流萤一直用。
太后不是让他离流萤远点儿吗?那他便偏要将流萤捧在手心、唯她一人独宠!
只是未料流萤竟在汪芷柔处用过晚膳,还煮了梅子酒一起赏夜雪,等回银汉宫时,已然是暮色苍茫、夜静人阑。
流萤拉着宝珠心满意足往回走,突然看见自己宫门外值守的几名羽林军,酒瞬间就醒了大半。
银汉宫里出事了?
不。若是出了事,小金子定然早早就去找她了,他是知道自己行踪的。
那……就只能是羽林军的主人,闻寻来了。
摸索往里,果然看见几个脸生的太监守在正殿外,全都低着头看地,唯有领头那个时不时望向自己进门的方向。
匆匆对视,她认出那人是林保益。但瞥一眼便略过,佯装没看见他,只疑声搜寻唤了句,“小金子?”
小金子闻声,心头立即稳了大半,忙不迭上前对流萤说道,“主子,您终于回来了,皇上已经等您两个时辰了。”
他离流萤近,声音却不小,更像是说给屋里的人听。
流萤接收到小金子担忧的眼神信号,猜测闻寻应该是早等得不耐烦了,不然也不至于连根蜡烛都不让他们进去点。
她瞥一眼熠光殿灰白禁闭的门窗,如是想着。正对上踱步走下台阶的林保益,也随声附和着示意流萤快些进去,别再让皇上久等了。
流萤轻嗯一声表示了然,回头却是叫小金子先提盏灯来,趁着间隙,又将洒了梅子酒的围脖卸下递给宝珠,而后才提着灯独自走了进去。
“皇上怎么不叫人去找找嫔妾?就这么……”
“干等”两个字还未说出口,流萤推门,竟先从门缝里漏进来的光里,看到了满桌子的菜?
她以为自己眼花,举灯凑近了又看,发现自己并没有看错。
闻寻是在等她……吃饭?!
空等两个时辰,还饿肚子。
难道又生气了。
流萤将琉璃宫灯妥帖放平到桌上,朦胧灯光圈住二人,依稀可见闻寻面上的幽怨备至。但还好,并不算得上震怒。
只是那双如墨瞳孔在黑夜里显得更加幽深,紧紧盯着流萤不放,她动一步,他也跟上一步。完全像是在用如刀眼神质问她,为何这么晚才回来?
自己就这么饿着肚子、眼巴巴等了她两个时辰,她怎么能一点不为所动?反而还像看笑话似的没心没肺,凭什么!
“坐下!吃饭!”
闻寻冷冷命令。一副他想做什么、就必须得做成的置气神情。
“皇上,嫔妾不知您来,已经在汪才人处用过晚膳了。”
流萤缓缓落座,但并未碰桌上的碗筷一下。
“况且,这些东西早都冷掉了,还是再传碗热粥您喝口吧。”说着便想冲屋外招呼小金子,不料先一步被闻寻出言制止。
“你喝酒了?”
闻寻抓着流萤的肩膀,微微蹙眉。
方才流萤举灯靠近时,他就隐约闻到了一股酒味,还以为是她身上裹了外头乱七八糟的凉气,没想到这一碰她,酒味儿更重。
“嗯……”被这么突然一问,流萤感觉像是做了错事被抓包,下意识眨眨眼,略有闪躲。
难道宫里真不让妃子饮酒吗?可是宫规手册上也没写啊。
想起晚上叫汪芷柔打开梅子酒一起喝时,汪芷柔也是千推万推,说她们不该这样放肆,万一被贤妃抓住夜里饮酒,定少不了一顿责备。
当时还觉得汪芷柔小题大做,可这会儿看闻寻黑着脸等自己回答的严肃模样,流萤也开始有些发虚。
倒不是怕闻寻真罚她,毕竟二人如今也算盟友了,总不至于为这点小事儿就动怒。但数落两句还是十分有可能的。
于是立即假模假式扯出一个笑脸,像是知道错了一样讨饶道。
“嫔妾前阵子自己酿了几罐梅子酒,感觉时候差不多了,又看今日初雪,难得好景色,就想着拿去跟汪才人一块儿尝尝味道如何。”
其实找汪芷柔来做梅子酒那天,流萤就让她抱回去一罐了,今晚喝的自然也是那罐。但流萤叫不准喝酒这事儿到底严不严重,所以就没敢说是汪芷柔那儿的酒,不想牵扯她。
“不多,就一口。”
流萤一边说,还一边郑重地举起食指跟闻寻比划着,强调自己真的只喝了一小点儿。
闻寻睨她虚伪的笑容,虽然知道都是装的,但难得她愿意软言软语,闻寻心底的怨气也随之消散了不少。而且,他本就没觉得喝酒有什么错儿。
于是忍不住冷哼,“一口哪儿够。”
“再拿两壶酒来!”
后一句闻寻提高了音量,显然是在冲外头的奴才说。但目光仍是一寸不离流萤。
一口酒就能喝得满身酒气?
很好,那就陪她演!倒要看看她这个小酒鬼能喝多少!
外头林保益忽而听见皇上要酒,当即跟底下几个小太监相视一愣。
心道皇上心烦时是爱喝点儿酒不假,可还从来没跟哪位娘娘一起喝过啊。
暂不说合不合礼数吧,总归是伤身的,尤其是对女子,怎么今日不疼惜贺才人了呢?
难道是等太久,真等生气了?
那直接回宫不就好了吗,何苦非要等到人回来,还连累他这寒雪天儿的在外头站了这么久。
林保益旋即要派身边的小太监赶紧去御膳房取,临走还不悦地低声吩咐,要拿烈一些的酒。心想越烈越好,最好一杯下肚就起不来床,他也好到偏殿歇会儿了。
甚至还想以后皇上要是再来银汉宫,一定叫小福子或小顺子跟着,自己才不来受罪了。这么久了,就没有一次来这儿是消停的时候。
岂料小太监刚跑两步,里头流萤的声音又传了出来,“小金子,去把咱们自己酿的拿来一壶就行。”
小金子得了令,第一眼却是看向林保益处,见他眸中闪过诧异,便知道自己方才没冒然吱声是对的。
他也没见过哪宫的娘娘擅长是酿酒的。当初亲眼看见流萤洗果泡酒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他也是吃惊不小。
但既然流萤发话了,显然是皇上不会再追究,他便也安心了不少。立即上后院取来交给林保益,验了两遍没毒才送进去。
宝珠看着他们忙活,心里算起自己的小九九。等小金子送完酒出来,看他神色并没什么不好的变化,才动动嘴扯出笑容走到林保益身边说道。
“林公公,奴婢想去小厨房备两碗醒酒汤,省得主子明早儿起来头疼。”
林保益最爱跟小宫女说话儿,尤其是长得美的、笑得甜的,听宝珠这么有心思给自己省事儿,忙摆摆手叫她去了。
宝珠虽不知道皇上又叫酒是什么情况,但一个时辰前她可真是开了眼了。
汪芷柔刚两杯下肚就小脸通红,那满满一大罐梅子酒,剩下的竟都叫流萤一人嘬嘬喝完了!
而且喝完还跟没事儿人似的,稳稳扶汪芷柔上了床,才穿戴好自己的斗篷回宫。
走路也不用她搀扶。除了喝第一杯时,汪芷柔推脱撒到了流萤围脖上的几滴酒,沾染了些酒气,流萤那一脸精神清爽的样子,根本看不出来跟平时有什么两样。
宝珠本是回来就想给流萤煮碗醒酒汤的,硬是叫皇上来了的阵仗拦下来。这回可好,她倒是不用想法儿偷偷背着人做了。
熠光殿里还是没有叫人掌灯,就靠着那么一盏昏黄缥缈的宫灯,二人你一杯我一杯,伴着摇曳灯火,竟真对饮起来了。
“皇上今日非要等到嫔妾不可,是有事交代?”流萤喝了酒的声音比平时轻飘。
可能是觉得闻寻一直闷葫芦一样,一声不响地喝酒没劲,也可能是为了追赶闻寻一杯接一杯的速度,不经意间上了头,流萤突然就想逗弄逗弄他。
流萤边说,边伸出盈盈玉指,压下闻寻刚举起的酒杯。嫩尖儿似的指头浅浅点进杯壁,一股仿佛贪玩戳在雪里的凉意,瞬间从指尖蔓延全身。叫流萤的眼睛也情不自禁跟着一抖,更加明亮。
而后继续引导着说道,“还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流萤知道闻寻今日来,不会有什么要紧事儿找她,不然岂能纹丝不动,干等到现在。所以只能是闲着无事、过来“宠妃”宫中坐坐。
那她自然要抓住这个送上门的、和闻寻培养“真感情”的好机会。
流萤告诉过自己,必须得让恣意妄行的闻寻对自己也生出些真心实意的喜欢、以及能让她借此“娇纵霸道”的偏袒,就像对卢访烟一样。这样,她才能在与闻寻的合作中多一份保障。
但是男人喜欢女人,无非样貌和身体。
尤其像闻寻这样没有心的人,更是无法用所谓的感情圈住他。那就只有……用些宋婆子倾心教过的好手段。
纵使流萤酒量再好,身体也会优先给出最真实的反应。
昏黄灯影下,酒精唤起的潮红,已在流萤的脸颊上化作阴影,深深沉下去一块。
尽管看不清绯红的颜色,但那柔软似烧云的形状,却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