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
诺大的厅堂中,钟律毫不客气地坐在了人家主位上,居高临下面色不善,正盯着中间伏在地上畏畏缩缩的尹老板,俨然是副审问架势。
“鄙人也不晓得……也许是鄙人向来运气好……”尹老板搓着手说。
门边是齐清轩,抱着刀独自靠在门旁一言不发。而柳时和李言清这俩人完全不顾气氛,各自找了条椅子坐在一边看热闹。洛凕正同门冽一起候在一旁,姑且也没有要插手的打算。
既还活着便只能是事有蹊跷。洛凕暗自想道,先听听这人如何说也不迟。
“行吧。”钟律翻了个白眼,“白天怎么回事?”
却见尹老板扭扭捏捏犯了难,掰起手指眼神乱瞟:“这……鄙、鄙人害怕……鄙人想起来就浑身冒汗……”
钟律便从袖中掏出几张符纸,冷淡道:“那你还是死去吧。”
“我说!我这就说!仙师手下留情啊!”
尹老板见状霎时惊叫一声,立马改口一磕脑袋,不等人再问就一股脑倒了起来,语速飞快。
“就今天早上,鄙人正看着账本呢,突然听见外边下人喊——有蛇——!鄙人就吓得赶紧把门关上,生怕那蛇进来了!虽然鄙人年纪已经奔五,可还无儿无女呢,怎么能让蛇害了去……”
“结果没过一会,房里不知从哪冒出来好几条蛇!花花绿绿五颜六色的!有尖头的,有圆头的,还有好几个头的,嗖的就朝鄙人过来了!”
“鄙人心性差……直接被吓晕过去,再一睁眼,就看见仙师您……”
描述得是绘声绘色,时而激昂时而萎靡,只差给手里塞把折扇抚尺,再搭个台子让人往上站那么一站。一长串下来,连李言清都听不下去,坐在那直摆手:“嗐,这不什么都没说嘛!”
“倒是曲折离奇。”柳时笑着捧场。
洛凕也听得一言难尽。半天不见重点,枉他还真的仔细在听。
“鄙人知道的都说了,仙师能不能行行好,先放鄙人出去,鄙人怕蛇……”说完,尹老板再往前挪了挪,一边后怕地往洛凕那瞧。
只见是先前那条黄蟒这会攀到了洛凕肩上,探出个脑袋,正朝尹老板的方向吐信子。洛凕顺视线转头一看,便伸手把蛇脑袋按下去些,以免这人又被吓得语无伦次。
“想的挺好,早着呢。”然而钟律只一挥手,一列符纸从袖中飞出,绕尹老板围了一圈,笼子般把人关在原地,“完事前你哪也别想去。”
“仙、仙师啊——”尹老板哀嚎道。
钟律根本不理,起身背过衣袖就往外去,俨然片刻不想多待。
却不过一会,又听一声惨叫。
“啊!!救命啊!!!”
洛凕都快被闹习惯了,正要低头思索后续事宜,便转而抬眼看去。结果只见尹老板跌坐在地,手脚并用奋力后退,紧紧贴在那符纸围的壁障上。而柳时不知何时晃了过去,正蹲在一旁,手里拿着什么正在蠕动的玩意。
“哎,尹老板莫怕,这是探灵蛊,在下只是想以防万一,确认一下您身上有没有沾脏东西。来,麻烦您伸一下手,就一下,咬不疼的……”
柳时说着,笑眯眯地把那虫再往前递了递。
“别过来啊!!!!”凄厉的惨叫几乎要冲开屋顶。
洛凕看得一时不知该不该上前制止。可尹老板看上去实在绝望至极,叫他心生些许同情。
一天之内被这般惊吓,也是惨。
“哇!”
就在这时,只听身旁又是另一声怪叫。待洛凕看过去,李言清已一蹦三尺高,从脖子上扒下什么东西扔在地上,而那东西还在发出哔哔的嗡响。定睛一看,竟是只巴掌大的黑色甲虫。
“嗯?怎么漏了一只。”柳时遂放过尹老板,起身从斗篷下摸出个六角盒子,打开条缝。那甲虫便自己飞了过去,晃动着六条腿挤进盒里。
“什么东西啊!”李言清汗毛直立。
“小少爷怕虫子啊。”柳时掸掸斗篷,笑得意味不明,“那您最好还是离在下远点,免得在下一不小心没看住——”
李言清一阵恶寒,正想往洛凕身后躲,却又见那黄蟒,刚迈出的一步立刻往另一边一转,拽着衣袖躲到门冽身后去了。
洛凕心下叹气。
“它便就这么跟着你了?”门冽打量那黄蟒半晌,颇有新奇地问。
“不知来历,但让它跟着也无妨,或许还能帮上些忙。”洛凕朝肩上看了眼,顺势用指尖挑了挑蛇的下巴,“何况只有它不避人,应是有些道行已经开了智,知道认人。”
黄蟒似听懂了,蛇信轻轻扫过洛凕的手指。
“也就是说算个小妖怪?”李言清探着头仔细瞧瞧,又突然惊恐,“那该不会是它——”
“那倒不是。”这一惊一乍的,洛凕无奈一笑,“这小家伙最多也就十来二十年的修为,自保都难,可搞不出这般动静。再者,为何出现在此暂且不说,也并非是妖就得作恶多端嘛。”
黄蟒紧跟着点了点头。
“哎,这么说来,在下倒想起南疆有个传闻。”只见柳时听罢眼睛一转,插话道,“道长还记得在下说,这些蛇兴许有个头儿?”
“传闻?”洛凕便问。
柳时摸着下巴继续道:“说是有种千年难遇的蛇王,一经出世便瘟疫横行。其毒之烈,所过之处树木腐朽寸草不生,活物仅触其鳞片都会皮肉寸烂。而此物倘若成妖,便可号召世间毒物……”
说着,这人却朝洛凕眨了下眼。
“原来如此,这传闻我也有所耳闻。”洛凕顿时会意,了然一笑,便又做出副思虑模样,“但就这么根据传闻下定论还是有失偏颇,不如等仔细查过之后再——”
“鄙人看到了!鄙人看到蛇王了!”
话音未落,只听尹老板惊呼一声,立马从地上爬了起来。
“就是那宋云轻!蛇都是他招来的!”
洛凕转头看去,惊喜道:“尹老板看到了?”
“对!对!他把我府里下人都杀了!凶神恶煞!残忍至极!肯定就是蛇王变的!”见人搭理,尹老板便说得更加卖力,扑通跪了下来,以袖抹泪,“我这府上几十口人命全都遭了毒手,还请几位仙师、几位大侠帮鄙人讨回公道呀……”
“哦哟,这么狠啊。”柳时唏嘘感叹一声,随手拉过椅子一坐。
“噢——”李言清也恍然附和,“你是说,他怎么来的府上,怎么招的蛇,怎么杀的人,你都看见了?就像你当时躲在巷子后头,亲眼看着他杀了一户人家一样?”
尹老板立马叫道:“千真万确!”
“但你不是把门窗锁上,还吓晕过去了?”洛凕笑着问,“在哪看到的?”
也未免太好诈。
洛凕心底发笑,本来柳时朝他眨眼时他都还有些犹豫,毕竟这人能混到现在,说不定还是有些城府的。谁曾想,不出几句这人就立马破了功,说什么应什么,嘴里没有半点真话。
若非当真心虚又吓破了胆,就是还有事可瞒,见已败露便顺势而为,不惜把自己也一并推出去。
无非是背后另有其人。
“这个,这个……”尹老板猛地一僵,声音小了下去,视线飘忽,“鄙人吓坏了,刚刚才想起来……是、是从门缝里看见的……”
而话音刚落,只听一道响亮嘶嘶声,是洛凕肩上的蛇朝人昂起脑袋。
“什么?”洛凕便偏头看去,作出副惊讶神情,“他在说谎,你当时在场全都看见了,宋云轻根本没有来过,而是——”
果不其然,还不等继续,尹老板立刻指着那条蛇大叫打断道:“这蛇一定也是和那妖物一伙的!蛇妖蛊惑之言万不可信啊,仙师莫要被它骗了!”
“既然它开口了,听一听也无妨。”洛凕轻笑一声,摸摸黄蟒的脑袋,转身便作势要往外去,“以防万一,我再出去找几条来问问。”
接下来,便是唬这人说出到底是谁了。
眼看洛凕将要迈出门槛,尹老板已满脸冷汗。而此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这人竟朝另一边扑通一跪,开始对着靠在门边的齐清轩苦声哀求:“齐大人!齐大人您要为我做主啊!我说的可都是真话!”
此般变故,叫其余人都将视线转去,看向那从始至终未曾开过口的人。
洛凕停下脚步转身,便正和人面对,笑意不减:“齐潭主?”
也是,此事本该无甚关联,枫火莲台平插一脚,当真只为一桩生意?
“这么一说,在下是听闻枫火莲台和尹老板有笔生意。”柳时乐呵呵地起了身,“不知齐公子方不方便透露一下,今早二位在这都谈了些什么?”
“……”
已被针锋相对,齐清轩不为所动,斗笠黑纱下看不出神情,只听许久后厌烦地吐出口气。似在黑纱下用视线扫过几人,他最终勉为其难地吐出三个字:“萃灵鼎。”
“你——你们!”尹老板一听竟直接跳了起来,朝齐清轩尖声发指,“不是都谈好了吗?!”
“你真以为阁主信了你的邪?”齐清轩沉声说罢,从门边起身,把刀往地上一杵,一声铿锵震耳,吓得尹老板往后跌了回去,“谁会跟你这种草菅人命的东西做生意。”
尹老板已然语无伦次:“你、我、你们——”
而事已至此,洛凕已明白过来,笑道:“难怪。我还奇怪,为何天择殿如此确定宋云轻会来。”
这般大事,天择殿不会无端下定论,便肯定是知道有什么东西必定会让宋云轻回来,才如此大动干戈。
而这东西就在尹老板手上。
“天择殿抓宋云轻,我们要鼎,仅此而已。”齐清轩见已被揭穿,自斗笠下啧出一声,便干脆和盘托出,“人是尹泉杀的,跟宋云轻没关系。拿着邪器收人魂魄,修炼鬼道,还以此巴结枫火莲台,想谋权贵。若非要套鼎的来历,谁留他到现在。”
尹老板此时已哑口无言,张大着嘴看着齐清轩,眼睛瞪得滚圆。
“宋云轻也在找这玩意?”李言清稍显嫌弃地瞥过一眼尹老板。
“这人上次出去撞上宋云轻要抢,就报给天择殿,把罪行全推出去,又找来枫火莲台,想拿鼎换个自保。”齐清轩说着走上前去,在尹老板面前站定,“既然有人盯上,那干脆顺水推舟,解决掉宋云轻,也免得他来碍事。”
这不过是天择殿和枫火莲台做的一笔交易。从始至终,尹老板都只是一个用完就丢的饵。
“看来是我们多管闲事了。”洛凕无奈笑了一声,“为何不事先在信函中提及?”
“提前告知,万一有人别有用心?”齐清轩不轻不重道。
“你在怀疑我们?”李言清愤愤道。
柳时听罢缘由,只笑着耸耸肩:“但这不还是先出事了?恐怕蛇群出现时,鼎就已经被趁机取走了吧。”
齐清轩那斗笠下似瞥了一眼柳时,并未多作搭理,只又踢了踢瘫坐在地已然木讷的尹老板,不耐烦问:“赶紧,鼎藏哪了?”
“我的……升仙……是我的……嘿……哈哈哈……”
然而这人一副痴傻样,仰头嘴里模糊不清地念叨着什么,毫无回应。还未等几人反应过来,他突兀发出一阵怪笑,拍着地板前后摇晃脑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鼎早就不在啦!早就不在啦!你们、你们谁都别想要!它是我的!我的!!!”
只见尹老板猛地爬起,竟飞快冲出符阵,一把甩开齐清轩,尖笑着直朝洛凕奔去。
“仙人!仙人您看看我!我像吗?我像吗?!我——”
却还未能碰到衣摆,一道殷红剑光闪过,尹老板霎时僵在原地。是始终在旁观望的门冽片刻间上前一步,手中长剑横出,剑刃离洛凕只剩一指之隔,而尹老板颈间已环绕一条血线。
门冽收剑,将手端回袖中,无事发生般笑道:“师弟当小心才是。”
洛凕一时恍神。
而此刻尹老板已向后倒去,尸首分离。肥厚的头颅骨碌滚过几圈,正停在柳时脚边,眼睛和嘴都还在动。
“就说刚才探灵蛊怎么反应古怪,原来早就不是人了。”柳时蹲下身去,饶有兴致地端详一番,随后伸手去提,竟直接将那脸皮捏下来一块,“哦哟,这都皮是皮肉是肉了?”
洛凕低头看去,神色稍有怜悯:“长期吞食死者魂魄沾染怨气,恐怕早已变成邪祟。”
而不过片刻,只见尹老板断开的脖颈间漫出丝缕红烟,竟像是要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