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冬寒霜,暮色四合。蜀白鹿城北李氏医馆一早谢了客,李大夫在门口摆弄着那块“不收重病,不收修士”的木牌。
“大夫!”忽地听见一串响雷般的脚步声,他转过头去,看见一个女子正跌跌撞撞地朝他跑来。“大夫救命!”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李大夫一介村医,哪见过这样急匆匆来找他的,手搭在女子肩上让她冷静冷静。
“大夫,我家公子在你这里看过病,他现在急着用药,能否通融一下?”她一边说,一边看着那个木牌。“我家公子……是修士。”
李大夫一听,不知怎的忽然就明白了,撒开女子背过身去一摆手,道:“随我来。”
他们一路弯弯绕绕的,最终到了一个遍布藤蔓野草山洞口处。
李大夫手一指,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暴露了:“这里就是蜀白鹿地石所在处了,你们要守可得好好守,否则又像上次一样全废了。要知道重新养好一个地石起码要花五年。”
女子听完,发现自己似乎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连忙用灵力做了地标,在李大夫走了之后匆匆忙忙回了寒水宗。
※
晨光熹微,窗边枯枝浅探入些许,带来丝丝寒意。
白坪和乔锦先一步回到了陵安,用乾坤袋兜着那只恶灵,找到了正在煮茶的沈渊清。
“长老早。”
茶壶盖微微颤抖着,似乎准备要尖叫着弹起,好在这时一只手给按了下去。沈渊清松开手,抬头看门口边上的两人,什么也没答,默认了他们进来。
乔锦歪了歪头,看沈渊清这次煮的茶怎么样。刚要看看,就被白坪一手按住了坐下,只好揉揉自己的头拿出乾坤袋。
“长老您看,这里面装了只我们抓回来的恶灵。”他说着,看见沈渊清接了过去端详起来,“问题不是恶灵,问题是它头上有个未曾见过的双剑纹,还让师尊一下昏了过去……”
茶壶“哔——”地炸起,沈渊清终于抬眼,语气不详道:“谁昏了?”
乔锦一看就知道这茶肯定又是煮坏了,有些不敢再说,白坪便替他开口了:“师尊昏了,但是放心,师弟陪着他。”
“……”
白坪一板一眼地说完后,沈渊清不知怎么看起来似乎有股气哽住了,半天才一字一顿的回道:“师弟……好,把恶灵给我看看。”
他捏着扇子起身,把煮茶的火熄了,老人踱步似的背手走了两步,又回头欲言又止,看着那两个人。
两人很恰当地一歪头:“?”
“你们……”沈渊清斟字酌句,忍不住开了口,“觉得那通缉令是真是假?”
“假的啊。”乔锦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师尊没理由背叛,他也不可能是前宗主啊。”
“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他回忆起他记忆里杜渐的模样,从来都是仰视视角,看不见正脸的。他张口就如同阎罗王索命,拔剑如无常,乔锦对他的刻板印象就是凶巴巴的活阎王。“因为他们根本就不像!一个吓死人,另一个和我玩得这么好,怎么可能是啊。”
白坪没见过,不知道什么样。只见沈渊清脸色好不精彩,但也只是一闪而过,没等他品过味来就散了。
“也是,不可能的。”沈渊清走到院里,用扇子隔空点了点乔锦的乾坤袋,“打开。”
一时间黑气翻涌,伴着荧荧红光,一只不明圆团从一团黑气里缓缓弹出,顶上果然有个双剑纹,深深地烙在身上。
沈渊清展扇,一股灵力裹挟住恶灵,形成一个固定的无形枷锁。
他端详了片刻,很是疑惑地说:“它修为很浅,煞气怎么也不会振昏你师尊才对。”
“可是它……”白坪刚开口,就被后知后觉的沈渊清打断了:“有双剑纹在……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个。”
三人当即动手,可惜根本就找不到源头,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没钻研出个门道来。
正当要放弃之时,沈渊清眯眼,一把扼住了恶灵。恶灵顿时浑身发散出一阵阵的浓墨煞气,又因被扼住的原因无法散开。
“你在害怕什么?”
恶灵是不会回答他的,只是不断地扭动着。
旁边的两人一看,也回过味来了——方才恶灵一直抵抗逃窜,看来不止是本能挣扎这么简单。
“我知道你们这些恶灵能听懂。”沈渊清缓缓松开手,在恶灵躯体一半的地方栓上了锁灵绳。“带路,否则我净化你,那滋味我听说可不错。”
恶灵先是不屈地抖了几下,感受到那股灵力,最终还是拜倒在这人的强权之下。
“你们回罢。”沈渊清摇摇扇,示意让他们自己干自己的去,“唐岚呢?”
乔锦:“岚姐啊,还在淮海呢。”
“她一时半会回不来。”白坪补充道,“在和淮海的人争取主导权,那单案子要是轮不到我们主办,可就悬了。”
此事和先前的黑羽一系列的事情息息相关,要是跟进不了,他们就要错过追击的机会了。
唐岚深知其中原因,也是为了砚冰——那日半夜燃灯闲谈后,她就决定,一定要还砚冰一个公道。后来砚冰送她离去时,还往她怀里神神秘秘地塞了个什么小玩意儿,吃吃地笑着离去。
这是唐岚在淮海“扎根”的第四天,她一如既往地出门和曾经的同僚打招呼,一如既往地坐在主堂,一如既往地开始了新一天和旧主官的叨逼叨……
……一如既往到主审官想把她丢出去。
“我说了不行就是不行。”他已经没了好脾气,直接翻脸,惊得廊下的铁马都发出了尖叫。
“为何?”唐岚八风不动,背着手如山一般站着,“难道是你承认你有鬼?”说罢,她眯起眼睛,露出了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
“好,你怎么对得起我对你的栽培?!”
“少旧事重提,错了就是错了,你会翻脸我也会。你们办事效率这么低,到现在都没个头,说好的查办户籍又查到哪里去了?查进青楼了?”
她说这话,还得是昨晚亲眼看见了他进青楼里去,气不过说了出来。没想到这话直戳进男人心里,气的他胡子抖三抖,却又无法反驳,干瞪眼瞪了有会儿。
唐岚见他不出声,乘胜追击:“一条条人命等着沉冤昭雪,你在一旁花天酒地,当初你的豪言壮语呢?说要治理好淮海,难道都是假的?”
“……不。”
“那你知道该怎么做。”她摊手,暗示着交权。
“可是,”他抬起头,眼底发白,面目狰狞。“只要你死了,就不会有人记得我的初心了。”
廊下铁马剧烈颤抖着,发出了此起彼伏的悲鸣,又被欲来的雪淹没。
※
杜渐觉得自己很冷静。
他从来没有这么冷静过,以至于他和参禅似的坐在南宫微旁边坐了快一个时辰。
前两天那夜,都是不切实际,被该死的本能迷惑的冲动。他默默地想。南宫微如云中白鹤,断不能被染指的。
他悄咪咪望了一眼正在擦剑的南宫微,那样专注的神情,又令他恍惚。
真的不可以吗?
到头来,他还是没能找到开锁的钥匙,在牢笼外徘徊,很是焦虑又不知所措,结果就是门开一半就又给他本人亲手关上了。
南宫微觉得奇怪,怎么这人老看一下他又躲躲闪闪的,瞥了一眼古怪的杜渐,道:“苍南呢?”
古怪的杜渐总算正常些了,坐直了说:“我的灵力不够养护它,只能一点点分过去,现在用还悬着。”
苍南不能随意出鞘,破碎的剑魂和本就不多的灵力压不住它本身的戾气,反噬也会更加严重。
手中杏戾自主归鞘,南宫微自知问错了,转移话题道:“接下来跟着走么?”
“跟。”杜渐幻化女相,低头时似乎在南宫微腰间看见个很眼熟的东西。“这么好忽悠的人多少见,我还没玩够呢。”
“盛奈可不比蜀都,如今蜀都出了事,他再往下更像是去找什么。”
“我猜也是。”杜渐一颔首,走到刚化了女相的南宫微背后,帮他理了理系上了头绳。
他握着那松软的发,垂眸看着手里青丝红绳交错,突然道:“我问你一句,你如实回答我。”
南宫微冷不丁听见这句,心里莫名慌乱起来——自从他毒解了之后,他们二人都很默契地没再提起这事,像是一场梦一样。
他不肯剥开自己的心给别人看,包括现在的杜渐,一切都太不实际了。
却只听见杜渐说:“为何你总想要看我的脸?”
他愣住了。
杜渐注意这个很久了,不知道南宫微到底在固执什么,非得看一眼——虽然他从来都没有说过,但这就是事实。
“我没说要看。”果然,南宫微很是固执地说,“你长什么样我可不在乎。”
“嗯。”青丝和红绳从指尖滑落,如绸缎一般。杜渐没反驳,只是轻轻地说:“那你要看吗?”
“不看。”南宫微走了两步,作势要推门,“赶紧办事。”
“那你在乎什么?”
南宫微背对着他,看不见神情:“我什么都不在乎。”
“你在乎我。”杜渐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下定论,“你总是什么都不说,我很害怕。”他发现自己冷静不下来,忍了很久的话此刻都倒豆子似的倒出来了。
“你骗我,又何尝不是在骗自己。再信多我一分吧,告诉我你在忍耐什么。”
南宫微垂眸,一只手止不住地揉搓着袖子,听完后差点拔腿就跑。
“我不能说。”他的声音很小,杜渐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窘迫的他,“到此为止了。”
“到此为止?”杜渐不知何时到了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把南宫微的神情全看在眼中。他们彼此的呼吸交叠着,杜渐透过呼出的雾气看着微瞪着眼的南宫微。“话说清楚了,不然我帮你说清楚——我可就不留脸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