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白玉认为,如果皇帝是凶手,那她就是祸首。
那场灭族大火后,她曾无数次想一了百了。可每当到了临门一脚时,她又本能的胆小畏惧。
当她看见蹬腿挣扎的兔子,被人提着耳朵抓起来,雪白皮肉被利刃剥离的一瞬,林白玉寒毛耸立。这之后,她甚至不敢再靠近任何利器。否则她就会幻想,自己的血肉是否也会被利器撕碎。
这支箭朝着她飞来时,她只惊讶了一瞬,便坦然接受。
当它贯穿自己左胸时,反而松了口气。死亡也并没有她担忧中的那么恐惧疼痛,她觉得自己的躯壳被久违的填满。那只箭在心口发麻,灼烧。
琥珀色眼眸中的光点逐渐湮灭,她四肢不受控倾倒而下。林白玉以为迎接她的会是冰凉坚硬的地面,可未曾想她投入了万分温暖的怀抱……
这个气味像是……
阿娘。
林白玉六岁时,一举一动皆具贵女风范,身居高位,骄矜不已。因自幼受阿爹影响,一手顶好的字画,重金难求。只为她是尊贵无比,风头无二的萧氏嫡女。
这时的她,觉得全天下最好的一切都该被她拥有。
只因,她是萧白玉。
夏日午后微风习习,萧白玉和几个伴读丫头,光着脚丫趴在竹席上。
萧白玉悠闲晃动着弯曲的腿,她白嫩胖乎乎的手抓着一杆毛笔,全神贯注的在一张生宣上游笔描勒。时不时还要瞄一眼,平摊在侧的另一幅秋色山水画。
她提笔,撅嘴不满的盯着,自己描摹的画作和题诗。笔尖逐渐蓄满的墨汁,滴落在她圆满如莲藕般的手臂上。墨汁随即在她嫩白肌肤上晕开。
那几个伴读丫头看的啧啧称奇,“小姐才六岁,落笔便如此潇洒,就算是临摹老爷的画,竟也能有八分的神韵意境。我们小姐是神童!”她们老爷,可是被誉为书画第一人的林佶。若这般有天赋的小姐一直勤恳练下去,以后定是要越过老爷的。
“还不够。”萧白玉挪开压着画的纸镇,她提着自己的画。仅是看了一眼,便随手一扔,她拿起了阿爹的画,点评道:“群山汇聚,层次分明,山间雾霭盘绕,下有宽阔江水。除了山和江,这孤舟更是点睛之笔,如此方才有巍峨壮丽之感。”
“可惜我从未离开过皇城,只能只能从阿爹画中窥其一二。”萧白玉提着画站起来,不仅好奇道:“真有山长这样?山脉并不绵长,每一块竟都高耸入云。”
“应该会有吧!”伴读丫头撅嘴思索,“皇城四面皆为平原……但是奴婢曾听闻西南地势崎岖……大抵会有此景。”
神气十足的萧白玉明媚一笑,“明日便是我的七岁生辰,我要阿爹阿娘以此为礼赠与我。我要亲眼瞧瞧那些山和水,再作画。”
“夫人定不会同意的。”一个丫头道:“小姐可是夫人捧在手心呵护的白玉,夫人断不会允许小姐靠近任何危险的地方。”
前些年夫人独子早夭后,终日浑浑噩噩。夫人不清醒时,便会抱着少爷生前之物哭诉。甚至会不顾阻拦,冲去萧氏陵墓徒手刨墓。说是梦中幼子在喊救命,她要去救少爷。夫人清醒时,便终日坐在檐下,一语不言。
直到夫人而立之年生育了小姐后,整个人才渐渐好起来,“舟车劳顿,万一小姐途中染病那该如何是好?”
伴读丫头赶紧给另外的几个使眼色,希望能劝小姐打消这个会闹得她与夫人老爷不愉快的念头。
“小姐还是换一个生辰礼物罢。”
“对呀,配我们小姐的,应当是更名贵的宝物。不应该是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萧白玉抬手示意她们安静,睥睨道:“只要是我想要的,那就是名贵珍宝。”
说罢,便撇下她们跑去找爹娘了。
路过庭院时,萧白玉眉间一紧。一个穿着桃色衣衫的女人,蹲在萧氏水源边,正不断往里面撒着什么东西。女人双眸涣散,她盯着不断流动的水面,嘴里不断念念有词。
“将她拖走,别靠近水源。”萧白玉缓步过去,也没怒,只是端起疯女人脚边的罐子,交于下人们,她道:“查查罐中所谓何物。”
疯女人是被阿娘捡回来的。没有任何跌宕起伏的理由,只因她运气好,在哥哥头七时,竟出现在罕无人烟的陵墓周遭,阿娘便一口咬定,是哥哥让她救这个女人的意思。
但是……
这个女人总让她感到非常不安。
“是!小姐!”那些一时疏忽的仆人,当即神色紧张的将女人带走。萧氏上下所用之水,皆为山涧引来的活水,滤后再存于府中的蓄水潭内。若这水被人弄脏或投毒,那府内上下全都得遭遇。
仆人们将一直说疯话的女人带走,期间,她忽地回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直勾勾盯着萧白玉。
“小玉,你在那处看什么?”一道柔和的声音传来。
萧白玉闻声转头,面上一喜,是她阿娘!她兴冲冲跑去,一头扎进她阿娘的怀中。贪婪的闻着,她最爱的,阿娘身上独有的暖烘烘香味。忽地,她察觉到有东西在动,“这是什么?”
只见阿娘怀中那团黄乎乎的毛团子,一阵蠕动后,拱出了一个圆脑袋。小豹子睁着双湿漉漉的眼睛望着萧白玉。那四个毛茸茸的爪子不断伸长,想抓挠她头上带着的金玉流苏。
萧夫人柔声道:“这是你舅舅从西北捕获的珍兽,他特意命人送回来,给你当明日的生辰礼物。”
萧白玉环着母亲的腰,嫌弃撅嘴道:“舅舅根本就不懂我,我讨厌这种毛茸茸的……”
夫人含笑将她汗湿贴在脸上的乌发,拨至鬓角,“你舅舅常年在外征战,自然不懂你这个小姑娘家的心思。舅舅也只是将他觉得稀罕的东西,送给他非常疼爱的小玉。不如你书信一封,亲口告知他你喜欢什么,让他托人给你送回来。”
“我不要别人送,我要舅舅亲自为我送来。”萧白玉仰着小脑袋,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明亮异常,“我要蛇,蜘蛛,蜥蜴,蝎子。”
萧夫人满心满眼的宠溺,“好~都依你的。”
“我还要让阿娘继续教我控蛇。”
“好,都听你的。”
“那……我还要去西南看山川秋景。”
萧夫人忽地皱眉,强势道:“不行。”
“为何?我不管,生辰贺礼我只想要这个!其他的我都不要!”
“不要胡闹。西南路途遥远,你还是个孩子,怎经受得住长途跋涉。”
萧白玉不满,“总不能因为哥哥,就让我一辈子都不能离开皇城吧。”
萧夫人眉头一紧,“因为阿娘绝不能再让意外落到我的孩子头上!”
“那我就去找阿爹!我让他带我去!”说罢,萧白玉扭头就跑。她讨厌这个,从未谋面却能给自己带来麻烦的哥哥!
“你尽管去,没我授意,他是不会同意的。”
“阿爹!”她猛地推开书室的木门,将那在窗前写字的林佶,吓得双肩一耸,笔尖结结实实杵在纸上,墨染了大片,“我要去西南!”
赵佶叹气,有些惋惜这幅字,“你娘不同意的事,爹也无法做主呀。”
“我只想去看看秋色山景而已,我都没离开过皇城……”萧白玉嘟囔不满。
赵佶放下笔,将小小一只的女儿抱在怀里,抱着她在书室内转悠,耐心哄道:“这次生辰不行,那便下次。下次爹爹一定站你这边,帮你说话。等你年岁大些,我们全家陪你去看如何?”
“当真?”
“只要是你想要的,爹爹都会给你。”赵佶点头,柔声哄道:“这是爹爹的新画。你不是想试试新做的珊瑚印章吗?来,盖在爹爹的画上。”
萧白玉不满嘟嘴,她摸上那副白鹤图,认真感受着指腹下,矿物颜料的颗粒感,“不止这幅!我要在阿爹所有的字画上,都盖上我的章!”
“这么任性呐?”
“快点,快点嘛!谁让你这次不帮我劝阿娘……”
瞧见他可算是转移了女儿的注意力,林佶哪有敢不依的理,“好好好。爹去帮你取章。等明日你的生辰,你见到爹爹送你的贺礼,你定会更欢喜。”
“是什么?”
“惊喜怎可提前透露呢?”
“哼。”萧白玉冷哼嘟囔,“我真正想要的,你们都不给我,谈何惊喜?”
林佶继续哄道:“明天见了,才知分晓嘛。”
萧白玉气鼓鼓的在每一副字画上,敲下印章。之后又乘着阿爹没留意,在字画背面悄悄画上了一只张牙舞爪的王八。
她六岁的最后一个夜晚,在十分不满的郁闷中度过。
翌日。
她的七岁生辰。
萧白玉眼睛一睁,一堆丫鬟如洪水般涌了进来,簇拥着她梳妆打扮。还未清醒的她,慵懒抬手让丫鬟们服侍穿衣。
当她们为自己带上沉重的礼冠时,萧白玉皱眉睁眼。
礼冠中心作六朵宝番莲花,花蕊中镶着数十颗颗艳红宝石。宝石两侧饰有掐金丝凤凰和如意云纹。
这冠不仅气派,寓意也十分美好。但她却不甚喜欢,只觉俗气,“我不喜金物,太重了,换一个。”
“回小姐,此冠被佛寺大师开过光,可佑人平安顺遂。夫人特地吩咐了,小姐生辰宴定要佩戴此冠。”
萧白玉这才皱眉接受。
折腾完装扮,她拖着沉重的一身去庭院上香祷告,又去父母处行礼。阿娘满眼欣慰喜悦,她的女儿又长了一岁。萧白玉不以为然,她还念着昨日阿娘没应允自己的事。故而十分任性的在她面前绷着脸。一副使小性子耍脾气的模样。
萧宅占地数十里,却坐满了宾客。按理说,一个小孩的生辰,本不该来这般多人,这其中甚至还有沾亲带故的长辈。可因她是别人想攀附的萧氏独女,这些家中有子的官宦人家,更是带着儿子往她身前凑,尽管他们热脸贴冷屁股,也乐在其中。
看着他们殷勤又精明的模样,萧白玉也决定耍耍他们。下台阶时她故意抬了下手,示意人扶。那一双双颜色各异的手,便争先恐后的挤了过来。
瞧见这些贵公子狼狈又讨好的模样,萧白玉眯眼狡笑,从中挑了个模样不错的将手搭了上去。
今日她过的如众星捧月般,但却因她小小的要求未被满足,她觉得,也不过如此。
……
入夜宾客散去,丫鬟们拿笔记录着屋内一大堆贺礼,满脸艳羡,“小姐,光是贺礼都堆了好几个屋子,更别提旁的了。”
将记录在册的贺礼搬入库房的丫鬟道:“如今咱们萧氏势头正盛,日后小姐也要招婿,那些有歪心思的小门小户,可不得抓着萧氏贵女生辰百般讨好。”
“说的招婿,小姐可知一桩趣事?”
萧白玉抬眉,“是何事?说来听听。”
“奴婢在萧府呆的久,小姐其实有一桩‘指腹未婚’。”丫鬟神秘兮兮的低声道:“几年前先皇还在位时那位太子还未被血洗满门。太子太子妃与咱们夫人十分交好,太子妃孕时曾言,若她生下女儿便嫁于小姐兄长。若她生下儿子,便等夫人诞育一位小姐,让他们儿子娶回家去。可还未等太子妃腹中孩子落地,太子满门便……”
“此等言论休要再提。最近不少士族接连入狱,此等事,莫要再提了。”
“是,小姐。”
丫鬟们相继沉默,继续收拾着成堆的贺礼。有个丫鬟打开了一个锦盒,“哇,这张大人送的满盒南珠,好漂亮……”
话音刚落,便有一推丫头凑上去看,屋内又响起叽叽喳喳的热闹声。
萧白玉轻轻扫了眼那盒东西,漫不经心道:“送你们了。”
“多谢小姐,多谢小姐!”说罢,丫鬟们美滋滋拿起珍珠,放于烛光下仔细观察着它散发的温润色泽。
与这些得宝物欢天喜地的丫鬟不同,林白玉闷闷不乐。爹爹送的是彩玉雕琢的四季景观,不管多么的栩栩如生,也不及那真的山川秋景一二。她将彩玉放置一旁,挥退诸人,独自出门散心去。
路过单独摆放哥哥灵位和画像的屋子时,她瞧见有昏黄人影被烛光投去了窗上。她轻轻迈步靠近,从窗缝中窥探屋内。
待得看清人后,萧白玉诧异的红唇微启。觉得脸上像是被人打了巴掌,火辣辣的,难堪无比。
是阿娘。
她在哭泣。
往常也便罢了,为何偏偏是在她生辰这日,在哥哥灵位前哀伤哭泣?
难道阿娘更希望,今日过生辰不是她,而是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