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入眼帘的刺目黑痕浓墨而深浅不一,在纯白的内衬上如此醒目,无声又清晰地呈现着明显的人为破坏痕迹,如同一条蜿蜒突兀的伤疤。
任梨梦脸色大变,声音非常愤怒,“月月,有人来过吗?谁划的?马上就要上台了,这个人用心好狠毒!这么里面的位置检查都不一定能看到!幸好你发现了!”
戏服就像戏曲演员的盔甲,如同戏曲演员背后的隐形翅膀,保护戏服是她们作为演员的基本责任。
猛地想起什么般,任梨梦的目光看向化妆桌上摆好的眉粉盒,她快速抽出盒子,眉头紧缩地比对起眉粉和黑痕的颜色。
“梦梦......”
李初月心跳如鼓,眼神游离闪烁,她不知所措地望着任梨梦双手快速而剧烈的动作,喉咙像是被一块无形的石头哽住,慌闷而无法出声,她迟迟不敢坦白,仿佛这样就能自欺欺人,瞒天过海。
她好希望时间可以倒流,再回到一刻前,她一定能抑制住自己的冲动,可此刻,她能做的只是一脸无措地望向任梨梦。
听着李初月颤抖得厉害的声音,任梨梦深呼一口气,稳住自己的情绪,慢慢拿过李初月手中的戏服,“别怕,月月,稳住!镇定!你可以......穿我的,我的衣服比你大一码,你应该能穿上......”
说着,她抬头,准备去拿另一侧柜子里放的夹子,用夹子固定调整衣服是戏曲演员的常规操作,她有信心帮助李初月渡过这场意外,她也必须想办法稳住李初月的心态,这样才不会影响到舞台表演。
任梨梦很清楚这一周李初月的刻苦努力,她衷心希望李初月能在梅香剧院三大剧团的评委老师面前发挥出自己最好的状态,今天来的老师都是梅市黄梅戏界的中坚力量,很可能影响到她们的未来,虽然她不那么在意,但李初月似乎很在乎。
因此,虽然任梨梦心里很愤怒,可仍然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她必须成为两个人的主心骨,她们不能因为这件小插曲影响到考核。
可下一秒,任梨梦却愣在原地。
“......这是你的戏服。”
怯懦的声音很小很小,可在寂静的室内却如此清晰,震耳欲聋般直射进任梨梦的心里,任梨梦有些懵,她眸光短暂停滞,怔怔看着眼前的黑痕,又抬头望向李初月,却只捕捉到李初月游离不定的躲闪眼神。
从小相伴长大的她们,太熟悉了,有时一个眼神就足够表达很多意思,这种难言的默契在此刻如此讨厌,任梨梦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几度张了张嘴,却始终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她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像是要将李初月盯穿了般,仿佛这样眼前熟悉的人便可换一张不同的脸。
死一般的沉寂蔓延在室内,走廊零星的脚步似乎每一声都重重踩进二人心里,任梨梦和李初月都没有说一句话,任梨梦愣愣地注视着李初月,二人周遭的空气沉重得让她完全喘不过气。
“月月,你......”
你做的?
任梨梦的眼眶完全红了,她攥死手中的戏服和眉粉盒,丝毫没有注意到深深嵌入掌心的的指甲盖,渗出血丝的疼痛却是此刻她承受的所有情绪中最轻松的一种,她终于艰难开口,她无法接受眼前的一切。
任梨梦宁可相信是自己想错了,都是她的无端猜测,她和李初月一起训练了好多年,从记事起,她们一直同吃同住,她们曾经在无数课堂上偷偷传纸条;一起为对方的所有进步和瓶颈期而欢喜和担忧;就连彼此的生理期和忌口都记得那么清楚,怎么可能是李初月呢?
可望着死死低头同样红了眼圈的李初月,沉默似乎已经是她的答案,最残忍的回答。
任梨梦克制着自己颤抖的身体,咬紧牙关,她必须问个明白,她要听李初月亲口说,是她故意在她的戏服上做手脚!
她不懂,她真的没法接受,为什么呢?她们这么多年的感情难道就如此不堪一击吗?
这道黑痕不仅划在戏服上,也深深划进任梨梦的心里,将她击得粉碎。
没等任梨梦酝酿好言语,门口忽然响起吴穆蓉不可置信的惊呼,“任梨梦,你在做什么?”
任梨梦下意识看向门口,吴穆蓉拿着她的保温杯,脸上布满了惊愕与不敢置信的皱纹,快步走过来,“你就是再不接受选拔赛的事情,也不能临场毁自己的戏服啊!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想做给谁看?任梨梦,你......”
任梨梦头脑发蒙,循着吴穆蓉激动到可以夹死蚊子的严厉目光,她注意到自己双手攥着的戏服和眉粉盒,她亲爱的妈妈似乎误会了现在的情形......
她是被人划戏服的无辜受害者啊!她没怨恨到划自己的戏服,这样自损八百的事情,她又不傻!她明明很用心准备,想......和李初月畅快比一场!
可现在,该怎么办?
任梨梦习惯性向前半步,挡住了她妈简直要吃人的凌厉双眼,同时脑海中思考起这件可大可小的意外。
如果她解释这是李初月划上来的,这么大一片痕迹,她就算咬死是无意沾上,她妈妈也不可能相信,势必会影响李初月的选拔表演,甚至选拔赛后,依照她妈的臭脾气,不可能善罢甘休,绝对紧追不舍,要求戏校严肃处理这件事。
心底的愤怒和痛苦快要压垮任梨梦,但最后的理智还是撑住了,任梨梦在脑海中快速分析完所有可能和后果,得出一个简单而唯一的结论——李初月承担不起她妈的怒火。
这么多年下来,她太清楚李初月家里的情况,这件事闹开了势必会影响李初月的生活,乃至人生。
学戏先学德,被任何圈内人知道李初月今天做的小动作,李初月都绝对没法堂堂正正演出,这会成为她职业路上洗不掉的黑历史。
虽然是眼前的事实,但也许......李初月有什么苦衷?
她还没来得及问清楚,就算是陌生人,也应该有陈述申辩的机会,更何况,她们是好朋友,她必须听完李初月的解释,才能彻底做出判断!
反正,她不能让李初月面对她妈的暴怒,毕竟,她是她妈的亲闺女,她妈再生气,也只能多打她几顿。
室内沉默的片刻间,任梨梦给李初月找补了无数借口,试图说服自己理智些,多一点“心甘情愿”背下这口“黑锅”,终究多年感情,她无法袖手旁观,就当是权宜之计吧!
“阿姨......梨梦...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任梨梦双眼圆睁,身体猛地扭头望向满脸无措却迟疑开口的李初月,任梨梦脸上写满了惊愕,就像是被闪电击中,整个人僵立在原地,眼神中闪烁着不可思议的无助,周遭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只有李初月怯怯的解释一遍遍反复回荡在耳边,完全压过了吴穆蓉惊怒的大声斥责。
“初月,你不用替她解释!她要是有你三分乖我都能烧高香了!戏服都敢毁!任梨梦,你还有什么做不出的!你想气死我是不是?你太任性了!!!你以为这是在反抗我?你太不负责了!你有没有一点尊重舞台?你......”
眼泪不受控制地争先恐后涌入眼眶,任梨梦眼前一片模糊,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让她几乎无法站稳脚跟,但她只是定定凝望着李初月。
她妈怎么能这么想她?她从未有一次敷衍过舞台!她想大声反驳!想狠狠反问!想不顾一切!
可......望着已经无助地掩住脸庞,泪水如同断线珍珠般的李初月,任梨梦最终只是深呼吸好几口,又好几口,强迫自己从无边的悲伤海洋中独自站起来,她死死抿住了嘴角。
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胸口的阵阵钝痛,一股温热的铁锈味在口腔中苦涩地蔓延开,任梨梦缓缓睁开眼睛,泪水在眼眶里框框打转,却始终没有落下一滴,她终于挺直僵硬的身体,缓缓回头,对上已经走到她眼前的吴穆蓉。
“......是我...”
短短两个字,从任梨梦干涩发苦的喉咙里艰难挤出,几乎用掉了她所有力气,她克制住所有颤抖和不甘,近乎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一遍,声音终于带着些坚定,“是我。”
是我的朋友啊!
是李初月啊!
是为什么!
“啪——————”
时间仿佛被猛然拉长,又仿佛凝滞在这方寸地,清脆而响亮的一声,带着一股无法言表的愤怒力量,如同夏日突然的狂风暴雨,猛烈而决绝,带着一位母亲的所有愤怒和失望,决绝地向任梨梦袭来,任梨梦一声不吭,只是缓缓闭上了眼。
空气凝固般得沉重而压抑,隐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声音的余音仿佛依旧在空气中震荡,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