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祖籍,虽说马文才与马母张氏都没有长久住在老宅里,表明了看不上的态度,但老宅里却并非所有人都识得脸色。那些非得跳出来找存在感的,也绝非一两个。
马文才之父马太守,乃是马氏嫡系大房长子,名唤马修远。整个大房之中,最出息的便是这位“雄气旡敌”的大老爷。至于二老爷与三老爷,一个自幼体弱,却风流成性,整日沉醉于温柔乡;一个头脑愚钝,所幸娶了个精明能干的妻子,勉强撑着门面。
可以说,马氏在扬州府能维持声名不坠,马太守功不可没。若仅凭那两个嫡亲弟弟,马家怕是早就被拖垮。老太爷的妾室与庶子,早被老太太借着马太守的名义,分出去另立门户。而老太爷的弟弟们,则都在马府老宅附近安家,环居左右。
马太守的成就,既得益于马氏家族人丁兴旺、联姻众多,也受限于家族中总有那么些不成器的败类,得罪了太多人,使他最终止步于太守之位。但就他这一辈来说,马太守无疑是当之无愧的翘楚。老太太在马太守的祖母面前,也因此最得脸面,从而分得了马氏老宅这块宝地。
然而,人的情感并非仅用 “有出息” 便能简单定义。大房的二老爷与三老爷,同为老太太嫡出,每日在跟前请安,极尽孝道。逢年过节,更是上演老莱娱亲的戏码。老大纵使再出息,常年在外,又能如何?在老太太和老太爷的心里,守在身边、承欢膝下的老二和老三,才是乖巧孝顺的好孩子。
更何况,二老爷与三老爷子嗣昌盛。他们虽比马太守小几岁,可嫡出的儿子女儿加起来竟有七个之多。反观马太守,子嗣艰难,至今仅有马文才这一个独子,这无疑让老太太满心不喜。在家族观念里,讲究枝繁叶茂才是昌盛之相,不能开枝散叶的儿子儿媳,便是不孝。
诸多因素交织,马母张氏在老宅住了两日,便向马氏长辈告罪,称前去探望她的母亲了。老宅那么大,马太守原先的院子被二老爷和三老爷的孩子瓜分霸占了不说,他们回来,也只收拾了一个狭小的偏院。这是瞧不起谁呢?张氏表示,她懒得与这些目光短浅之人过招,况且她也从未想过在马家养老。是娘家母亲的山庄不够舒服,还是她和儿子没有出息不能自立?非得跟那些眼光短浅的人挣个三瓜俩枣的,闲得慌吗?于是,马张氏带着儿子住进了静扬山庄,至于她与母亲张萧氏之间如何谈心,便不是外人能知晓的了。
对于马家二房和三房而言,他们在老家辛苦讨好长辈,而老大仅仅因为年长,便占尽家中便宜。二房老爷可不是个没才气的,即便有些人脉是因他们才得以结交,最终却都在官场帮了老大的忙,让他们辛苦还人情,真的是让老大摘干净了果子,还要在外人面前卖惨说嘴。
如今大房有人回来了,二房三房的心自然也跟着动起来,老大欠下弟弟们的人情,外人不知,家里人岂能当作不存在?这可说不过去。
------------------------------山庄冲突------------------------
然而,他们的这些小心思,说给马太守听,他或许还会有所考量,但说给马张氏听,呵!这便是夫妻不同心的后果。也正因如此,马张氏还没去找马家的麻烦,他们反倒自己找上门来。
静扬山庄在扬州府极负盛名,有地位的世家与官家,都不是能随意进出的,必须得到庄子主人的同意。可庄子主人究竟是何身份,无人知晓,只知姓萧,而且是正儿八经皇家的萧姓。能进入此庄,便代表着身份地位得到认可。金陵离都城甚远,在这一带,最能接触到皇家气息的,便是此处。自然是有点可能的阶层都趋之若鹜。
“你们长没长眼睛啊!我可是马太守的侄子!这是我大伯娘的庄子,日后自然也是我马家的产业。怎么,我这个马家正经主子还进不得了?” 在山庄大门口吵闹不休的,是二老爷的嫡长子马青书,身旁还簇拥着一群狐朋狗友。为了显摆自己的地位,他特意招呼了扬州府里有名的纨绔子弟,打算来静扬山庄玩乐一番,好好威风威风。
马青书只比马文才小了几个月。然而,二老爷比马太守要晚一年才成亲,当年马张氏乃是成亲月余便怀上了马文才,所以这马青书的嫡出身份的水份,大家伙儿都是心知肚明的。只不过,再是未婚奸生子,马家认了,外人也没有证据。但也正因为如此,马青书对外人的言论格外敏感,谁都不能损害他的脸面。
“这静扬山庄,姓萧。”拦在马家众人面前的金管家,脸上挂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冷冷地回了一句。若不是顾及自家小姐的颜面,他早就命人将这群无理取闹的家伙打出去了。看着眼前这个在小姐娘家人面前都敢如此嚣张的马家晚辈,金管家眼中闪过一丝心疼,暗自揣测,自家大小姐在马家背后的日子,怕是苦不堪言。
“金管家。”这时,庄子里突然跑出来一个小厮,在金管家耳边低声私语了几句。
马青书见状,误以为是马张氏派人来请他们进去,顿时得意地大笑起来,“怎么?这会儿想请本少爷进去了?晚了!你现在就给本少爷跪下,磕几个响头,本少爷兴许还能考虑考虑。”
金管家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抬手示意下人去准备东西。不一会儿,一身短打的小厮们便端着几盆桐油,朝着这群人劈头盖脸地泼了过去,紧接着,又有人举着火把走了出来。
“啊!” 反应快的,赶忙举起扇子遮住部分头脸;反应慢的,差点将桐油吞进肚里。各家的小厮们手忙脚乱地帮自家少爷擦拭脸上的污渍。“你这个狗奴才,不要命了吗!” 有人破口大骂。
然而,话还没骂完,猝不及防被泼了一头一脸的众人,在看到火把后,吓得连连后退。原先围在马青书身边的几个青年,更是顶着半张脸的桐油,惊慌失措地一蹦三尺高,恨不得能瞬间逃离他十丈远。
“马家小儿,莫要欺人太甚!给脸不要脸!” 金管家面无表情地将张氏交代的话,一字不差地说完,随后后退一步。举着火把的侍卫们上前,做出要点火的动作。
小命攸关,脸面什么的,日后总有机会找回。马青书等人吓得落荒而逃,临走时,还不忘放下两句狠话:“给你面子喊你一声大伯娘,马家还承认你,你才是马氏的宗妇,要不然,你也就是个不受大伯宠爱的弃妇。你给我等着。”
-------------------------二房报复-----------------------------
不知马张氏与母亲在山庄里究竟谈了些什么,总之,马张氏像是破釜沉舟一般,成功给马家一族来了个下马威,且大半个扬州府的世家都知晓了此事。马家二老爷的脸面算是丢得干干净净。
然而,二老爷那张平日里看上去苍白羸弱的脸,阴沉了几天后,竟出人意料地放晴了。
马文才常住梅花书院,起初对这件事并不清楚。但很快,丢了面子的二房几人,便想在他这里找回场子。马文才可不是忍气吞声之人,怎会不查个究竟。但起初,他像外人一样,简单地认为是马青书爱面子,才想去静扬山庄玩乐。可他转念一想,马青书既然爱面子,必然会事先打点好一切才会前往,否则,他怎会觉得刚回老宅的马张氏会给他面子?要么是有人故意撺掇,让马青书下不来台,不得不去;要么是有人说了什么,给了马青书底气;又或者,两者皆有?在对扬州地界的底细还摸不清楚的时候,这些都难以确定。
此时,看着面前前来发难的堂弟,马文才心中虽无奈,却也不得不应对。学堂里的学子们都在围观,这些可都是扬州府中的士族贵人子弟,是他日后需要拉拢或收服的对象。
“堂兄原先是在金陵城读书?不知,师从何人?读了哪些书?” 向他发难的是马青书的弟弟马青武。他早已打听过,这个堂兄并未正式拜过师。至于堂兄所谓的才名,哼,自学而来的才名,怕是依仗着太守大伯的权势吧。没拜过师的人,又怎会比他们这些在家族学堂中接受教导的人更有才华?马青武心中暗自自负地思忖着。
听闻此言,马文才心中暗暗好笑,这便是偏居一隅对眼界的局限。金陵的学风与扬州府本就不同,扬州府偏爱在学府外聘请名师授课,而金陵城则更倾向于在学府外交友畅谈,各抒己见。两者本无高下之分,只是聘请名师花销巨大,故以氏族子弟居多,有才便能名利双收。而庶人即便有才,也难以与氏族子弟相提并论,有才的庶人需等待伯乐赏识,而氏族子弟则一分才便能获八分利。
马家在扬州城能如此横行无忌,与马太守的地位脱不开关系。若他的名声受损,这些堂弟们又能得到什么好处?真是愚蠢至极。想到这儿,马文才神色淡然,淡淡地回复道:“并未拜师。略读了些老庄之说。”
马青武对马文才毫不隐瞒的态度感到十分惊讶,但他并未就此放弃打击马文才,言语间不断试图定下一场文武比拼的赛事。马文才原本想着给这些堂弟留些情面,多次推脱,谁知竟被认为是胆怯退缩。见围观的书院学子中,已有一些人面露怀疑之色,马文才虽觉得以大欺小有些难为情,但此时也实在无奈,只能无奈应允。
“既然诸位堂弟对为兄的才学如此感兴趣,为兄也不好推脱。这样吧,中秋刚过不久,螃蟹与菊花尚肥美可口。为兄便在文昌阁设宴,定于三日后。届时将学院夫子等人一并请来,就当作是一场赏秋宴,如何?” 马文才无奈地笑了笑,马母张氏向来大方,作为她唯一的儿子,马文才在钱财上自然也不吝啬。他袖袍一挥,挺直后背,言谈间尽显兄长风范。
这一番话,顿时让围聚在学堂座位前、作势相逼的马青武等人显得格外咄咄逼人,毫无大家风范。刚步入教室的夫子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自然偏向马文才。更何况,马文才本就容貌俊美,气质风度翩翩,更易博得好感。
虽说扬州府的才子文人很多,但是金陵城曾为都城,自然更是人才济济。马文才能够在金陵城名声大噪,自然也是有几把刷子的。否则,今日里有人吹捧,明日里就有那所谓“耿直”之人,能直接踩着他的脸面数落: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其实,马青武等人的才学,在扬州府也算是可以了。但是人呢,就怕比较。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同为马家子孙,闹得太难看,马文才自己脸上也不好看。
此次共同作诗的并不止马氏家族子弟,还有学堂中的夫子们较为欣赏的一些学子。因此,在文昌阁文试的时候,马文才并未在诗作中过于锋芒毕露,给大家留了几分脸面,但是,诗作中带来的三世的眼界气魄,也让众人暗暗心惊。
在场的学府众人是心服了,马家的二房老爷却分外不甘心。他的儿子输了,不就是说他比不上自己的兄长,现在连他的儿子也比不上他兄长的儿子嘛。于是,在他背后命人鼓吹怂恿之下,众人便起哄,当场定下去湖中小舟上,比射箭。
马文才刚一上船,小舟便剧烈摇晃起来。他起初还有些惊愕,毕竟金陵也是水乡,这等小舟的摇晃,本不该对他造成影响。直到他看到小舟舷下那几条粗如缆绳的水蛇,以及松动的船板,方才皱起了眉头。同为马家人,竟使出如此下作的手段,实在令人不齿。
此时,武比已经开始。他必须在小舟完全进水沉没之前结束比赛。于是,原本还打算按规则慢慢来的马文才,无奈地叹了口气,四箭齐发,在水蛇缠绕住他脚踝之前,将二十支箭全部精准地射入远处画舫上的靶心。接着,他抽出佩剑,干净利落地将水蛇斩断,纵身跳到相邻看客的画舫之上。
既然马家人已不将他当作自家子侄,他也无需再给他们留面子。在众人还沉浸在震惊之中、无语凝噎时,马文才命人将画舫驶回码头,转身毅然离去。
“这是怎么了?文才兄,你这是要去哪里啊?” 一开始,还有那不明情况的人出声询问。后来,便有看客说出马文才抽剑斩蛇之事,前去查看的众人顿时沉默不语。
而被马文才四箭齐发、箭箭中靶心的惊人表现给予极大心理压力的马青武与马青书等人,此时还不知岸上发生的事情。待评判结果出来,又被下人们告知小舟中的猫腻,除了马青书面色露出惊恐之色,众人竟对马文才的安危毫不在意,只是故作一副愤恨的样子。
二房众人并不知晓马文才心中的决定,回到马府后,仍在马府老太太面前对马文才下绊子,数落他毫无家族观念,逞强斗狠。对此一无所知的马文才,即便知晓了,也根本不会在意。
人心,便是这样一点一点被推开的。家族之乱,往往始于内部争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