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忱推开门,方胜正在书架前徘徊。
一见他来,方胜脸上立刻挂起笑:“可算等到你了!”
然而谢忱微微侧身,避开了他伸向肩膀试图和往日一样打招呼的手。
方胜的胳膊悬在空中:“我们之间……不用这么见外吧?”
谢忱绕过他径直走向办公桌,把U盘丢进抽屉里:“方医生该知道治疗室内禁用香水。”
“我……”方胜声音一哽。
谢忱没再看他,打开电脑开始处理工作。方胜坐在谢忱对面却又看不见,听着对方敲键盘的声音,他心里跟着痒痒。
“你在写什么呢?”他忍不住问。
“整理刚才的内容。”
“我看刚才开会的时候你对VR心理治疗挺了解的,你是打算往这方面发展吗?”
“只是有兴趣,不一定。”
方胜突然前倾,声音有些恳切的说:“我也对这个也挺感兴趣的,你带我进组好不好?”
对上他渴望的眼睛,谢忱不禁想到了大四时的某个夜晚——彼时这人也是这般攥着论文冲进宿舍,说:“你开题报告格式借我参考下!”
养生壶突然发出尖锐啸叫,蒸汽在两人之间腾起朦胧屏障。谢忱从雾霭中抬眼时,最先看清的是他眼里几乎快要冲出来的期待与迫切。
手指停在键盘上方,谢忱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项目已经做到一半了,临时加人不合适。”
“没关系的,我可以不加名字,让我当个透明人都行!”
方胜的手指按住正在运作的电脑屏幕边缘:“之前我跟过类似课题……”他眼神微不可查的闪烁半秒,但瞬间又恢复正常:“我可以找在美国的朋友,他们很热心,肯定能给你们一些帮助!”
谢忱看着他,突然就笑了。
这声笑像把刀一样划开横亘在两人之间的灰纱:“还是不劳烦方医生了,我待会儿还有患者要来,请便吧。”
键盘敲击声再次响起,方胜盯着他,突然“啪”地一声重重扣下显示屏。
“你还是觉得我在故意瞒着你是吗?”
他目不转睛的看着面前一举一动都格外从容优雅的男人:“谢忱,我们认识十年了……”
“你记错了。”谢忱打断他的话:“从你把我的开题报告‘参考’成最后落下你的名字那天起,我就有些认不出你了。”
方胜猛地后退不小心撞翻转椅,金属腿在地面刮出刺耳声响。
“你还记得这个事,都过去这么久了你怎么还在计较?”
实习生出去拿奶茶的笑声从窗外飘进来,谢忱眼神复杂的望着他。
“所以你认为我不该记住吗?”
方胜不吭声了。
“有段时间我也试过想忘掉,那是因为我仍把你当我的朋友,当成我在学校里最真心的朋友。我不想因为这件事影响我们的关系,所以那天之后我从没在你面前提过。”
电脑屏幕亮起,映在镜片上散发青色的幽光:“可我不提,不代表事情就没发生过。方胜,我只是不太明白,在你看来难道说声抱歉比拿优秀毕业论文还难是吗?”
方胜喉咙动了动,依然没出声。
“后来我想,就算等不来道歉也无关紧要了,从你说出要给我惊喜的那一刻起,我在你心里应该已经不算是朋友了吧。”谢忱自嘲的说。
方胜不可置信的提高着音量:“原来你一直是这么看我的?谢忱,我从没这么想过!”
从没?谢忱苦笑着勾了勾唇,没说话。
可他的反应落在方胜眼里格外刺目,他恼羞成怒,摔门离开。
谢忱盯着门,几秒后长长叹了口气。
他默默打开电脑,刚敲了几行字,门突然“哐当”一声被外面的力气撞在墙上。
方胜喘着粗气冲进来,U盘往桌上一拍:“我把你当年没做完的数据补上了!”
“已经用不着了。”谢忱伸手要推,可下一秒就被方胜攥住纤细的手腕。
“我承认我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方胜咬牙说道:“但咱俩十年的交情,你不能说扔就扔。”
他另一只手从胸口的口袋里摸出张发黄的拍立得,照片上两个白大褂站在医院门口做剪刀手——那是他们第一次用“x医生”称呼对方,事后他们还笑着说太正经。
“谢忱,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整个嘉城你应该找不到比我更与你合拍的人了。”
……
方胜简直像块粘在鞋底的口香糖。
中午谢忱刚送走惊恐发作的患者,一推门就看见那人倚在对面治疗室门口,手里还端着两杯星巴克咖啡。
方胜晃了晃吸管:“特意给你点的,去冰半糖。”
谢忱面无表情“啪”地一声关上门,钥匙圈上的雪白小狗挂坠撞在门把手上叮当响——这是上个月陆元在扭蛋机里给他捞的。
临近下班那会儿窗外开始飘雨,谢忱摸出手机想约邓霄去清吧喝两杯,屏幕突然跳出关朝的来电。
右眼皮跳得厉害,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刚一接通,关朝焦急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哥!爷爷晕过去了,救护车刚拉进抢救室,就在你们医院!”
谢忱来不及换衣服,撞开治疗室的门就往急诊楼走,步伐急促生怕耽搁一秒。等他到时,关朝赶紧去迎他。
“怎么样?”抢救室门前的红灯亮得刺眼,把谢忱身上白大褂都映出血色。
关朝表情沉重:“可能是脑梗。”
谢忱心都凉了一半。
消防栓玻璃上的倒影里仿佛还浮现着孙老头上周往他包里偷偷塞钱做贴补的心虚样子,短短几天不到,他很有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
“怎么倒的?”谢忱又问。
“正跟人杀象棋呢,马后炮刚喊出口,老头整个人就往后栽过去了。”关朝手腕上系着条貔貅手串,那是去年孙老头在庙会地摊上给他淘的赝品。
谢忱眉心直抽搐,用手按都按不下去:“爷爷年龄大了,还总觉得自己还是那年背你爬黄山的老小伙。”
“可不是吗?”关朝附和说:“上个月非要去广场跟大妈们蹦迪,结果崴了脸在床上躺了好几天……”
过了半个多小时,孙老头才从抢救室里推出来,转去了普通病房观察,主治医师和守在外面的兄弟俩交代了一下照顾事宜。
天色很晚了,谢忱给陆元发去消息让他坐校车回家,然后去附近的超市买了些洗漱用品,又进快餐店打包了两份饭回来。
快吃完时,方胜拎着印有“张记小炒”的塑料袋出现在两人面前。
关朝一见他微微有些吃惊:“胜哥?你啥时候……”
“上周刚回来。”方胜晃了晃青椒肉丝饭盒,油脂在塑料盒上晕出半透明云朵:“给你们兄弟俩加个菜?”
“行……”关朝伸到半空的手被谢忱清嗓声截住。
“不用,已经吃完了。”谢忱用纸巾擦嘴,动作麻利的收拾残局。
方胜只好讪讪收回手,对关朝说:“爷爷没事吧?”
“脱离危险了,医生说主要看后续康复了。”
方胜看着正收拾陪护床的谢忱,心里有些泛酸:“有什么需要我的尽管说,忱儿的爷爷就是我爷爷。”
“谢谢胜哥。”
“嗯。”方胜又和关朝闲聊了几句,看谢忱仍不理他,于是借口有事就先走了。
关朝送他出病房,关上门后转头就问谢忱:“哥,你们不好了?”
“……你去我家住一晚。”谢忱不接他的话,他把枕头被子全部铺平,看样子是准备今晚睡在这里。
“啊?”
谢忱又去拿了根棉签蘸水给孙老头湿润嘴唇:“元元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你去陪陪他。”
看他生硬转话题不愿多说的样子,关朝也很识趣的没再问。
“你确定?你忘了以前你住校的第一天,这小子闹了一晚上抱着被子蹲家门口说要等你回来,谁劝都没用,结果第二天发烧到急性肺炎。”
病床前的机器勤勤恳恳记录着心率变化,谢忱手一顿。
他自然不会忘记那天。他正去上早八的路上接到了家里的电话,少年带着哭腔的倔强落入耳边:“哥的被子有香味,医院被子都是消毒水妖怪……”
后来他请了一周假,晚上回去陪没有安全感的小狗脱敏。
关朝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这边有我看着,真要有个万一,保准比外卖小哥先冲进你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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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还是关朝留下了。
临近十二点谢忱到家时,客厅只开了盏小灯。
陆元蜷在沙发里,鼻尖埋在谢忱那件呢子大衣的领口——那是他昨夜刚换下来的,还没来得及送去干洗。
少年的脚露在外面,白袜包裹住整片踝部,大概是梦到了什么,脚趾微微缩了两下。
谢忱不忍心吵醒他,于是放轻脚步,拿起毛毯覆上他的肩头。然而他刚要走,陆元蓦地睁眼。
睫毛扑簌颤抖间还悬着一滴将坠未坠的小泪珠:“哥,爷爷他……”
“已经没事了,老头儿在病房里打呼呢,明天带你过去。”
“嗯。”陆元松了口气,轻轻反握住他冰凉的手腕:“哥你也累了,别管我了,快去睡吧。”
“好。”谢忱屈指弹了下他热红的脸颊,或许是觉得温度舒服,陆元主动去蹭了蹭他的指尖。
谢忱觉得这和家养的小狗没什么两样。
他换成指腹细细搓揉着陆元光滑的皮肤:“你也是,回床上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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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清早,谢忱和陆元就抵达在医院门口。
刚靠近住院部的感应门,谢忱就被从里面突然窜出来的黑影撞的一个踉跄。
“小心!”陆元眼疾手快,立刻拽住他的胳膊。
撞他的人裹着条泛油光的军大衣,蓬乱须发间露出一条横贯眉骨的疤,他的眼珠完全藏在发帘后,看不清样貌。
谢忱正要问他怎么样,那人却将手里的易拉罐攥得噼啪作响,随即跌撞着消失在视线里。
“没事。”谢忱望着那人离开的佝偻背影,觉得有点可怜。
住院部七楼的消毒水味熏的有些头疼。
谢忱握住门把手的刹那,苹果的清甜混着孙老头沙哑的笑传出来:“小方你这削苹果的手艺,能上咱巷子厨艺大赛了!”
方胜将果肉递到老人嘴边:“爷爷您太抬举我了……”
听见门响他抬眼,与谢忱四目相对。
“谢忱你来了?”他毫不见外,笑着说:“你看,爷爷还记得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