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祁元茂品了一口茶,垂眸静观杯中叶底,淡声道:“年末对账,韫儿所创之利,是承澜之二倍,承涛之三倍。此等悬殊,历代罕有。纵然哥哥未露传位之意,依祁家家规,人心自有去就。”
他所言“家规”,正是祁家百年来立族之本:升迁也好,继承也罢,皆凭实绩为据,空有名望血脉者,无资格踏入议席。
“韫儿固然能干,可承澜他们也着实不济。”祁元白笑道,“还不是你老哥藏私,迟迟不肯将承涟、承淙调与我用?”
说罢他又一叹:“想我等当年,俊彦云集,谋略辈出。如今却青黄不接,断层至此,承澜承涛若放在咱们那一代,也不过二流水准罢了。”
祁元茂微笑道:“盛极则衰,月满则亏,自古天道有常。若世世皆如狼似虎,这天下买卖,岂不都归了咱祁家?”
二人一笑,祁元茂续道:“韫儿之才,比你我有过之而无不及。难得是命途多舛,心志极坚,去岁又逢生死之变,日后能阻她者,罕有敌手。这一番经历,却是你我都望尘莫及啊。”
祁元白想到去年秋天祁韫失踪,他痛心疾首之余,不禁病榻沉思。二十年来桩桩件件,焕然复发如昨日之影。
他寒苦之中,如何与绝代风华、骄奢美艳的蘅烟相遇;他做生意、学本事的一笔笔本金,蘅烟又是如何背着鸨母资助于他,堂堂花魁“倒贴养汉”的丑闻被对头揭开,几乎毁掉蘅烟秦淮盛名。
他为博家主欢心、割舍“青楼薄幸名”专心应考,蘅烟等了他三年,待中了举人,方和蘅烟见了几面,就被家主得知,差点毁了他继位的资格。
好不容易熬到继位,他本要许蘅烟一生安稳富贵,可那些斗败的兄弟都不是善茬,流言蜚语,步步紧逼,甚至还要对蘅烟下手。最终,是蘅烟笑着说你我缘分已尽,目送他远赴京城。
是啊,他怎么还能在金陵生活?一呼一吸,一草一木,都是蘅烟的影子。别无他法,只有商场征伐,以事业转移他痛失所爱的悲愤。
所以,多年之后,他在别的女人阁中见到那个孩童,那与蘅烟别无二致的眉眼泛着冷冽聪慧的光,却又低眉敛首,只在被阁中娘子发现是生人、纠缠厮打之间,不经意掉出他赠予蘅烟的玉佩。
那孩子被人揪打得脸都肿起,目光却只死死盯着他,似哀求却又不像,仿佛只倔强地等他给一个回答,又或是许给他一个他自己都不敢幻想的美梦。
蘅烟真的来找他了。原来蘅烟甘愿与他分手,是因有了这个孩子。
她本打算将其默默养大,却实难忍受相思之苦,辗转打听,知道祁元白正在与京中几大票号激战而不忍扰。待祁家立足方稳,又听闻祁元白正妻病逝,再有便是续弦了新夫人。
拖延之间,蘅烟越发病重,失却美貌,自觉无颜再见爱人,不如将丽影永存他心,便对祁韫说,她父亲是个穷举人,失踪多年,已经死了。
是的,祁韫一开始就单名“韫”字,也是蘅烟的一点无望私心,她知道祁元白有个天生是读书料子的、引以为傲的长子,叫祁韬。
若非世事无常,祁韫无论男女,都将是祁元白最珍爱的孩子。可当年蘅烟去世时发生一事,让祁元白再也无法如常对她。祁元白对祁韫的感情从来不是厌憎,是“不愿见”,是见到她就痛不欲生。他不是厌憎祁韫,他是恨极了当年无力的自己。
俞夫人折磨她,他知道,却不愿出手相救,他只是无力承受祁韫的目光,那双眼太像蘅烟,神色又太定太沉,无论是怨恨抑或感激,都不过是在他心上剜一刀。
故而祁韬暗地接济,他感谢大儿子替他尽心,谢婉华出手,他更默默称赞儿媳刚勇正直。
至于十一岁时得知祁韫是女儿,他愤怒于她们母女竟然瞒他,丢脸于让祁韫成了宗子、自己骑虎难下,更宽心于——终于有个缘由把祁韫远远赶走,再也不见,让那段往事归于尘烟。
直到去年八月十六日,祁韫失踪的消息传来。祁元白自己在生死险境走一遭,昏沉之间,仿佛回到了和蘅烟初识的日子。
他做辞赋,蘅烟抿唇一笑,细指纤纤拈笔一勾,调笑他用错典,惹他满面通红,却不是恼丢了面子,而是蘅烟太聪明太美,却又肯娇娇地给他擦汗。
族中势利,若无门路,哪肯轻易相授经商之法,是蘅烟于她房中摆酒,不靠美貌,仅凭雄辩,就将族中一长老收得服服帖帖,愿意教祁元白做票号。而当那长老反问祁元白是蘅烟何人时,不待她开口,祁元白便执她手发誓,得此一人,白头不负。
他梦到秦淮别夜,正是七夕,亦是盂兰会。这是江南名伎比拼势力的节日,以仰慕者为其放灯的数目决胜负。蘅烟与祁元白已相识七年,头一回提要求,要一条艳挫群芳的灯河。他刚成了家主,有这个财力,于是那晚秦淮夜色照彻如昼,人间星河压倒银河。蘅烟却坐在那光亮之中,笑道经此一役,她身价无忧,他可放心北上,祝他旗开得胜,家族长盛不衰。
他更梦到他不生在祁家,只如那故事里的卖油郎秦重一般,一分一厘都为花魁王美娘而攒,十两银子只买她醉后一夜,却只照顾她吐酒难受;他们过粗茶淡饭、琴瑟和鸣的日子,将韫儿抚养长大,让她自由自在学诗学艺,不必再走此生风雨兼程,怎会如今日这般,落得生不见人,尸骨无归……
蘅烟永远地离开了,他活得像一个惩罚。他无法面对祁韫这个蘅烟的影子,却更不该将这份惩罚移至她身上,何况韫儿是多么完美耀眼的孩子啊!如今上天将这一切收回,或许是蘅烟找他索命来了。
因此,祁韫奇迹般归来后,他将其视为上天肯松一松口,原谅他这罪孽深重之人片刻。他自问并未违反“只以利系”的家法,因心知肚明,只要肯给祁韫、承澜、承涛均等机会,韫儿胜出是毋庸置疑;他只不过在这个微妙的开局上,多了一点“亦以情争”的私心。
故而祁元茂在继承人之事上提及祁韫,并加以“你我都望尘莫及”之至高赞誉,祁元白唇角不觉浮起一抹难得的温柔:“你亦肯如此说,我便放心了。接下来只需按族规行进,考满三年,一切水到渠成。”
“我欲所言,正与之相反。”祁元茂淡淡一语,却如石破天惊,“最不该继任家业的,便是韫儿。”
祁元白当即捏紧了茶盏,被那薄而滚烫的青白瓷描金薄胎杯硌痛了手,方徐徐松开,震惊喃喃:“你……你怎会如此说……韫儿不是你教养成人的么?”
一句话仍嫌不够,他不禁起身踱步,又问:“你虑她毕竟是个女孩子?这也不难办,传宗接代之事,在我祁家反倒不似别的家族那般重,择德才兼备的旁支子弟过继给她即可。”
“或她有了心爱之人欲嫁,届时让承涟来担这位子,她欲借夫家之名理事、欲归隐、或欲分家自立,皆由己心,哪里不是易得的转圜之法?”
祁元茂静观他神色,明白他多年真情如壅水高悬,一旦溃堤,便是汹涌澎湃、势不可挡,只恨不能将过去二十余年对母女俩的亏欠尽皆弥补给女儿。何况以祁韫之能,这完全是情理两全的选择。
他反对祁韫继位,更不是因性别成见。当年东窗事发,族内唯祁元白、俞夫人、祁韬夫妇和祁元茂知晓真相,祁元白要祁韫在江南自生自灭,是祁元茂出手将其带回,如亲子而非亲女一般养大。他尊重她的才华志向、放手给她磨练机会,才有此一颗耀目辰星。
承涟早慧敏锐,承淙外粗实细,皆将真相看穿,六年来父子三人所为,不过是看破不说,满心疼爱,默默相护。
以祁韫之志,要她如凡俗女子般嫁鸡随鸡,不如把她千刀万剐,何况世间男子,谁能配得上她?祁元白、祁元茂等爱护她之人都看得清楚,故而祁元白的第一条“转圜之法”,便是允她以男子身份过一辈子、后代从旁支过继,竟是同意一瞒到底,他自己背负欺天灭祖、无颜九泉的悖逆之罪。
即使是豁达世事的祁元茂也不禁在心中长叹一声,只觉胸口隐隐生疼:“不是这些。你我肩承宗祧大任,不可徒图一世之安。何况韫儿接位,恐连此一世清宁,亦难奢望。”
“韫儿其人,自来无意觊觎这家主之位。她才华卓绝不假,却从未有一日心安,更未有一刻不怨这世道将她逼作孤冷乖张之姿,孑然一身,无所归处。如幽谷寒灯,长夜无光,只在苦苦求索一条坦途,好得以光明磊落立于世间,问心无愧施展其志才。”
“去岁自春及秋,不过半载,韫儿两月筹资开海,献策火器,又两月孤赴温州,涉险临锋,生死一局。天音难测,她自不愿牵累于你我,可你我也看得分明,她之行险,正为除东南肘腋之患。”
“汪贵巨寇,一朝覆灭,不过她两月间筹划股掌之事。此等骤发之势,正是她寻得那条坦途的明证啊!”
祁元茂叹道:“自此而始,她既效命于天家,便难再回头。若论祁家一世繁盛之计,世间再无第二人堪与她比肩。不出十载,谦豫堂之名必将遍布大晟疆域,莫说江南无出其右,便是皇商之首邵、周、乔三家,我祁氏亦可一较高下。”
“可若势至此极,便已动摇邦本,终成国之隐患。彼时虎视环伺、祸根潜伏,倾族之厄,前鉴犹在。”
“故韫儿不能接位,非德才不足,恰恰相反。只因她那盏指路的灯火太盛,才华又太锋利,自二代家主立下‘韬光养晦、不引人目、仁策惠民、留利于人’之训,便再难守得住了。”
“星火若欲燎原,必先燃了承装它的斗室。”祁元茂一语如落子定局,“而韫儿的燎原之势,已无人可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