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千里,关注身边万事万物是自然而然。
宁凭舟眉宇却是皱起。
他并不想让仙界任何人,发现他现在正在此界、在此间、在此境地。
一抬头,便见夕阳斜照下,水边愈发由内而外散发出熠熠金光的一重重殿宇。
眼见得周遭人皆迷眼、无人在意到他,禁军的把控又是外紧内松,宁凭舟当机立断摸出一枚匿身符,朝金池宫深处混去。
……
感受到空中的探视被帝王居所的功德金光阻隔在外,宁凭舟稍稍松了口气。
金池宫毕竟前朝行宫所改,楼阁殿宇十分紧凑,随着残阳西偏,宫道中昏暗得十分快。倒是宫室布局也沿袭前朝,宁凭舟贴墙而走,只在外围行动,并不怕迷路擅闯内宫或是冲撞到什么人。
整座宫殿想来平素住人不多,又供奉香火,晚来暑热散尽、湖风沁入,走在其间别有一番幽清。
宁凭舟一时沉浸其中。
不过始终记挂齐七郎的下落在心,待感知到太清池心鸣金收兵,宁凭舟便预备往前殿回返。
却见不远处打头点着一对明明晃晃的宫灯、后头跟着罗伞、两侧戎服卫士环绕,一行十数双脚步、迎面而来。
宁凭舟连忙就近避入一处未掌灯的殿阁。
不多时,却闻靴履响动,那一行人竟也进了这处宫室。
但见内侍点起殿上烛台,烛光融融,两道身影携手并身走来,其中一人面貌,正是今朝城楼上远远一见的当今天子。另一人年近古稀,鹤发鸡皮却目光矍铄,一袭宽袍大袖颇有几分出世之意。二人五官多有相仿之处。
圣人挥退了随侍,只留两人在殿内。
殿外一时站满了侍卫,宁凭舟也不好轻举妄动,只得躲在立柱帷幔后、静观其变。
环顾四周,这殿阁建得颇深广,三面靠墙和每两立柱间皆设着高高木架,分作一层层、一格格,摆满了竹木帛纸的简牍卷册,有的还带了抽屉和锁孔,淡淡的樟脑芸香香气萦绕。
放眼一扫,诸子百家经文史集俱全,不乏前代珍本佚卷、乃至稗史异录,想来是藏经书典籍之地。
而后,宁凭舟就看到,身量高大、还换了一身窄袍常服的圣人,被七旬的瘦削老叟追打得满殿乱跑。
“爹啊,别生气了,太医都让您少动气,”圣人不敢还手,只抱头跳脚,又道,“我要去太庙拜母后,让她老人家托梦教训您!”
“哼!”老叟、也就是上皇闻言不为所动,掖了袍角、挽了袖子继续穷追不舍。父子俩露出如出一辙的无赖样来。
“你干的好事,一国天子,竟然以身犯险!”
“父亲放心,事前事后皆是万全之策。”圣人忙不迭解释,“若非布下此计,不能将勾连谋反的血昙余孽一网打尽、免除后乱——儿臣也早金蝉脱壳、只留空席了么,定不让那妖道伤我的。”
“我何止责你于此?”上皇气不打一处来,“我是怪你,如何轻信了那妖道的胡话?!”
圣人就有些尴尬起来:“还不是那‘灵药’……儿倒也未曾全信,只想着耳听为虚,若真有说法,说不定您的旧伤……若为弄虚作假,也算为民除害。怎知竟是……哎呦!”一时不防,终于挨上了上皇的一记爆栗。
“可爹当年禅位时也正在此处密传于我,世上确有仙家居山海之外、冥府掌因果报应,鬼神须远而敬之。”圣人摸着脑门,有些委屈。
“你也知晓‘远而敬之’!”上皇吹胡子瞪眼。
“这回当真是有一凤凰夜入我梦——”圣人连忙道,“其羽色根根青金,自称便是百年前自凤鸣山而出——当场点破那道君真面目及血昙阴谋,并与我定下计策只待今日。又道这些道人所为已触犯天条,届时天上也要派人下界追捕审之——”
“今日跛脚僧、还有天降异象……还真分毫不差是也。”
“自前朝末年二百年前,诸多奇门遁甲、精怪异事、天兵神谕频频现世,直至我大兴立国方逐渐销声,这是不假。”上皇这才缓了语气,点点头又摇头,“我带你前来此处,正因游历时偶得前朝一物,其中所载、令人心惊——你看过便知我为何听得要弄甚么‘献药大典’就着急赶回来!”
宁凭舟屏息躲在帷幔中,也不由吃惊地睁大双眼。
因上皇亲自以钥打开墙边长柜带锁一屉格、又从中一秘匣里取出的,乃是一支只看工料便知出自修仙界的灵玉玉简。
其上禁制想来已随人间岁月消磨几尽,一打开,其中留影便浮现当空。
圣人看着看着,便从最开始瞠目结舌,到面色微微发白,忍不住抹了抹额上冷汗。
玉简中仅存的灵气耗尽,在他手中化为齑粉。
“……儿臣知错。”这回是真心实意,语带惭愧。
“生死有命,你爹我以一介乱世流民而平定天下、泽被子孙,现下逍遥度余生,一辈子足矣,”上皇神情炯炯,依稀可见年轻时眉宇的锋芒,又拍了拍圣人肩膀,“只要我儿让我少操点心!”
……
在天家父子之后也悄然离开藏经库,与毫发未变的齐七郎汇合,出了金池宫,直至返回清溪村宁家的小院,宁凭舟心绪仍久久未定。
玉简中前朝秘史一隅的留影和记录犹在眼前。
“前朝宁氏累代求长生、修仙缘、炼丹药,终得一海外秘方丹术,能延年益寿、洗经伐髓、永葆青春、龙精虎猛等等不一而足,一时风靡宫廷,富贵人家不惜倾家荡产也想求得一粒。”
“但那所谓仙方,却是以妖丹为核、人心头血肉为引炼制而成,盖因其材料中许多生于仙界的珍花异草,非用活人最精血气浇灌不能在人间发挥完全效用……又有凡人蒙天厚爱,生而怀灵根、异骨,或命带紫气之属,取之炼丹,更能夺其天赋命格。”
“故前朝皇室大肆强征童男处女,生放其血、剜其心窍;又迫使各地成丁男子为猎户,驱其入深山老林捕兽,剖开兽腹以期其中有丹,死伤于猛兽瘴气者无数。”
“然忽而一日起,但凡服用过‘灵药’‘仙丹’之人,上至皇亲国戚、下至试药内侍,都生了一种怪病。由内而外瘙痒难耐,全身逐渐生出大疮,任什么药石、乃至再吃仙丹都无法好转,直至溃烂疼痛而亡。”
“北都之中,唯有一人、便是当代灵帝未曾有恙,但眼见身边吃过仙丹的人一个个惨死,也被吓得杯弓蛇影、神志迷乱。一日忽然昼夜颠倒、天降暴雨,灵帝惊惧之下奔出寝宫,被一道天雷落地劈中崩逝。”
“其子幼帝继位不足两年而夭,同年北都禁军哗变,宁氏盛朝就此灭亡,人间百年乱世伊始……”
故国神游,又见昔人留影,触景生情,当夜,宁凭舟便梦到了那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