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何者?
“宁、凭舟。”
修仙之道为何?
“修仙之道,练气为始。外识感天地之灵为先,内视御气通八脉为后,上聚于顶,下沉丹田,击淬丹壁坚固,终汇成一片气海,是为筑基。而后辟五谷、凝识海、锻肉/体,内修外炼,筑基一至九重境,经脉逐渐延展宽阔,气海亦不断去杂萃精,凝聚起一颗金色气丹,得以迈入金丹阶。
“金丹通感,方才晓玄妙之境,初感‘道’之存在、触‘法’之界限,由此开悟功法;至融合境,识海进为神识,与金丹融为一体,从此法随心动,收放自如;再贯通七经八脉、灵台百穴,祛除修道以来一切杂质浊气,达净尘境大圆满,首历雷劫,气丹结实,化生元婴,寿延千年……”
何为道?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先天地而生,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道为世界之本源,天地运行之法则,凡此界内,自然万物,皆在其中。修仙者,修行入道,悟道证道,感应沟通天道,突破道法界限,飞升上界成仙,方与天地齐寿。”
我以何入道?
“以剑入道。道心坚定、矢志不渝。”
我为何执剑?
“因天生剑骨,自初拿起剑之刻,便心有所感,仿佛与剑共鸣。而后愈喜愈爱,剑上修行更是日行千里、至今未有阻碍……不,不是。
“为执剑仗义、扶危济困、除恶扬善、守护一界苍生——不,此乃修仙者得天地之力应尽之果,非我用剑的缘由。
“凌云俾睨、众人仰望,于我只怕高处不胜寒。踏剑遨游、逍遥天地,于我于一箪一瓢无别。此是道也,却非我之道。那么——”
我之道为何?
“……”
我之剑为何?
“……”
我为何修仙?
……
“我以何渡劫成仙?!”
四面石壁雪洞一般的洞府之中,冷汗自入定不知几何的素衣修士俊逸无双此刻却苍白如纸的面庞边不时落下,身下和周身结界阵法繁复至极的铭文泛起阵阵耀目却不失柔和的光芒,护持着正中闭目打坐纹丝不动的宁凭舟。
莹白中泛着金光的灵气一丝一缕细如分毫,却是源源不断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沿经脉由外至内,运转梳理九九周天,凝结至紫府中那颗正由虚化实的气丹上,但始终不足一般。不知何时起,阵中人已咬紧牙关,唯身形依然抱元守一、不晃半分。
“今日劫云越来越浓重了。”
一行三名远沧宗门人越过一座丘陵,其中一身着外门统一服饰的弟子抬起头,不由道。
和修仙界的大多数宗门一样,地处西南的远沧宗的后山,更是一峦一岭连绵不绝,然而当下极目所见的西南方向,一片面积颇大的灰色乌云却浓郁地覆盖了数座苍葱翠绿的山头,颇有几分黑云压境之意。
“这是筑基、还是凝丹的雷劫?那云已堆积在山顶半个月了罢,好大的声势啊。”落后半步侍奉的杂役弟子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那外门弟子一声嗤笑:“你们杂役弟子平素见识也太浅薄,大惊小怪什么。就是凝丹也鲜有引来天雷的,这乃是结婴才会降下的九雷劫云呢!”
“结婴!”杂役弟子瞠目结舌,“这是宗门哪位即将元婴的长老?可长老们的洞府怎会这么偏,我瞧着仿佛都在宗门大阵之外了吧……”
“这你有所不知,据说雷击虽会使骨焦肌毁,但新生的骨肉经脉却能更加坚韧宽阔,于之后修行大有裨益,因此若能抗下,自然是越不被外物削弱越好。”外门弟子略有些自得道,“何况咱们远沧宗可是剑修门派,若凭法宝灵材、阵法屏障渡雷劫,岂不在那些靠嗑/药炼器的跟前堕了颜面?”
“慎言,”腰佩内门玉简、服饰却随意许多的内门弟子这才出声制止,但看其表情却并无责否之意,还开口向两人道出更多“内情”,“那洞府里……说起来也是咱们宗前些年的风云人物。只说一点,这位宁真人方才不到百岁,但五十载前便已凝丹,而后一直在外游历,因而不曾作为长老现身过。”
“可是那位凭舟真人?这我听说过,”外门弟子连连点头,“不过据说他生性孤清喜静,颇有几分曲高和寡、不通人情,能入他眼的人凤毛麟角,这才未……”
内门弟子打断他的话,摇头道:“我倒听说,那是因他凝丹后,曾被一位现已……坐化的长老执意报入了百年一次的天下大比,还在大比中打败了想要以此扬名的一众世家后辈、宗门嫡系,这才被人记怨,添油加醋乱传起来——只知他这些年在宗门世家之外声名并不浅薄,常有行侠仗义的美谈传来,便可见一斑了……”
“而且,”他声音更低了些,“有小道说,这位宁真人不受长老之职,乃至洞府选得这么偏远,便是由于这种种前因与宗门上层……不和的缘故。甚至有人说他当年入门时,就很是被一些长老偏颇刁难、甚至差点没命过。十年前应下留在宗门附近开辟洞府闭关进阶元婴,还是被掌门多次恳请归来的呢。”
“十年!”这些八卦听过叹过便罢了,倒是修士闭关动辄以日计年,尚未引气入体正式踏上仙途的杂役弟子不由惊诧万分,反应过来后却是喜上眉梢,“若是进阶成功,咱们宗可要多一名元婴真君了!”
内门弟子望向头顶正午十分明艳高照的日头,语气却谨慎起来:“近万年来修仙界灵气越发稀薄,结婴可难啊。”
如今早不是万年乃至上古天地之气充盈、万物皆可飞升的时候。尽管金丹已是普通弟子遥不可及的愿景了,但结婴雷劫才算是仙途的第一道坎。像远沧宗这般小之又小的地界,金丹阶便可担任长老,便是玄法宫那样的当世一流门派,元婴阶修士也是数着来的,其中还大多只到低境便长久止步不前。
要知道修仙之道,别说进一阶,便是每一阶内的每一境界,也都要经小、大两重圆满方才算作突破,每一重间的距离若不得悟、都犹如沟壑之深。有记载以来也不乏引劫强渡者,但只有寥寥侥幸功成。连掌门近百十年间都不敢轻易闭关冲击修为,就是怕进阶失败身死道消。
旁的两人听他说得严重,也不由转喜为忧。
这时,那雷劫边缘的鳞云如浪涛一般向这边滚来,须臾已至眼前,景色顿时由明转暗。不知何时风起,吹动枝叶飒飒,远近无数飞鸟振起山林之中。但见那一大片劫云正急速地由浅灰转为浓黑,愈发厚重,几欲将那一长段山峦罩住一般。
正是渡劫前兆!外门弟子面上好奇之色顿时盖过了惊惧之意,一下子捏住杂役弟子的手臂:“我们去瞧瞧。”
说罢扭头看向面上亦有不赞同之色的内门弟子:“咱们就到宗门大阵边缘,能看到便罢,不能也绝不到结界外头去——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遇,便是不能提升修为,往后说出去也是极大的谈资呀!”
那内门弟子闻言也略有些意动起来,自己资质平平又无家世倚靠,虽然成功筑基归入内门,却也只得等几年一次的宗内剑会上,一鸣惊人方有机会被长老选中成为亲传弟子。若能旁观结婴雷劫,说不得便能有所感悟突破……
心念一动,于是从芥子囊中拈出一张神行符,运起千里决,缀着两条尾巴,一步十丈地向劫云所在方向驰去。
元婴雷劫威势果然已不凡,越到近处功法运转起来便越吃力。等三人停在宗门大阵边缘时,还未及在越来越大的风中站稳脚跟,只听得轰然一声,隔着几道山峦的一座颇为钟灵的山峰上,石破山崩、尘土飞扬,山顶崖壁上别有一处洞天显露真身。
修仙之人,千丈之内目视所及乃基本功,因此在众人眼前,但见银白衣袂翻飞,一道天姿人影缓步踏出仙府。来人容颜十分年轻,然气度沉蕴,在漫天飞尘中犹如远山清月、琼林玉树,光华照人。
他身无杂饰,只手持一柄剑鞘平平无奇的剑,信手拔出时,才看出剑身通体玉色、狭长明亮,隐隐有剑鸣传出。
“这便是上古流传下来的最后一把灵剑,鸣光剑。”内门弟子见多识广,“虽不能与剑谱前列的名剑相比,却也是不可多得的宝剑了。”又喃喃自语,“此外一点法宝也无,竟真是要以肉身面天雷吗……”
在远处看时,只觉这劫云也不过天边一线,然而到了近处,三人才发觉头顶已是铺天盖地一般。数不清的乌黑云团紧密堆叠成高耸顶天的崇山峻岭,底端正中翻旋出如江海潮涌的一方庞然漩涡,仿佛下一刻便要砸下地来,压倒吞没这片山峦。
便只是身在劫云外围,都能感到深深的压迫,更不要说抬头去看那深不可测的云涡,只一眼便如摧肝胆。人身处其下万丈,渺小如一芥。
元婴雷劫尚且如此,再往后神人阶、甚至归元阶呢?修仙之道,果真是逆天而行啊。若是道心不坚定者,只怕这时候便要经脉逆行、走火入魔了。
然而,猎猎风中,执剑之人神色未变分毫,手中一动,第一剑挥出。剑气荡开如涟漪,却是将尚未散去的扬灰尽数扫落地下,尘霾一空,周遭十里之内颜色为之一新。
而后,剑尖转动,却不是酝出第二剑,而是凛冽地向劫云中心划去。
一剑指天。
那云涡之中似有应对一般,明明暗暗起来,期间白光交杂、轰鸣阵阵,雷电呼之欲出,虽还未落下,但震耳欲聋之声已充斥天地,几乎将人的五感全数封闭隔绝。
而孤举一剑的人却岿然不动、仍屹立如松,剑眉星目隐带锐气、直视云山雷海,面上却肃穆沉静得出奇,仿佛无怒无惧、无悲无喜,叫人恍惚间只能想到堂上神佛之像。
他周身不知不觉已被奔涌的灵气缭绕,剑上更是流光莹莹、鸣响铮铮。虽不时有电花从云间窜下,但也只得在接触剑尖的一瞬银光闪烁后便消为无形。
莫不是要以剑气之势挡下天雷之威?一时之间,凡闻讯赶来关注这次渡劫的人,皆心思各异,兀自猜测以宁真人如今的修为、灵力和剑意,能否将这九道威力莫测的天雷顺利抗下。
然而不知过去多长时间,惊雷却始终没有从劫云间落下。
正在众人终于忍不住开始疑惑时,原本厚实紧密的云层间,倏忽然透出几道明亮的光线。
须臾抑或良久,那光线逐渐化为更多道深深浅浅的光束,金白色的光芒仿佛能将乌黑的云团融化,雷鸣声停,云层逐渐由浓转淡。
涡云自中心起,停止了翻腾喧哗。
云带如潮起后的潮落,一浪浪瓦解退向四方,最终散为满天飘然的云缕。至于蕴藏于其中的电闪雷鸣,也早已消弭不见痕迹。
雷云完全散去。夕阳西沉,霞光斑斓。
山巅之上的人这才收剑回鞘,转过头,目光似乎朝宗门大阵这边扫过来。
这一瞬尚未收回的威压,甚至胜过方才劫云带来的威势,让三名躲在阵后的弟子忍不住浑身僵直、屏住呼吸。
等回过神来时,那道锋芒毕露的威压却消失得仿佛只是错觉,但见那人周身唯一派圆融而凝练之气,极为精纯的金属性灵力流转萦绕,其磅礴莫测,与方才金丹大圆满时早不可同日而语。
竟似是元婴实力已成,却九雷之劫不过、无元婴结成之象。
……
自那日剑退劫云、不受雷劫,修仙界猜测个中因果者甚众,宁凭舟只不置可否。
不过结婴“结婴”,元婴未得化生,到底还有“半步”才算进阶,而本应在雷劫中化虚为实、凝结成婴的气丹,既未曾消失,却也产生了闻所未闻的玄妙变化。
宁凭舟张开手。
这一颗由金丹化生的的青色种子此刻便静静躺在他的掌心。
这种子看起来不过花生大小,但种皮、胚芽、子叶等一应俱全,外表青色泛金,内里露出一点莹白。只第一眼看过去,宁凭舟便仿佛能感应到,他的道,关键便在这颗种子之上。
这些年来,他也尝试过许多方法,但此情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各种典籍中都无记载可参照,哪怕取来昆仑之巅的息壤、南海之滨的灵泉,也未能使这种子有任何生根发芽的征兆。
然而回到人间、回到清溪村后,冥冥之中他却有了一种预感,这片灵脉稀疏的地界,才是这种子的归宿之处。
元婴之前,肉身摧毁,神识便消,再无转圜之地。而进阶元婴后,只要元婴尚在,即便外在破灭,也可脱胎换骨,在元婴之上重塑金身。
想到了玄法宫里长老的话,宁凭舟随手取了一只陶土花盆,从新屋后挖来了一捧泥土,将种子埋下,每日施的是草木肥、浇的溪中水,除草、捉虫、日晒、透气,虽与往日的精贵不可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