舫上简陋,王氏弟子的尸身只得暂时停放在空房内。
那纸人方才受了气,说什么也不肯干了,在林池鱼拿着火折子威逼利诱之下才磨磨蹭蹭地从门缝里溜出去,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便又溜了回来。
它不拿正眼瞧林池鱼,只是一味地在前面带路,林池鱼不禁有几分好笑,便使了个坏吹了一口气,眼见着那纸人手忙脚乱地在空中飘着,自己乐得眉开眼笑。
祁素衣看了他一眼,笑着叹了口气:“还是小朋友。”
林池鱼不乐意了,回头呛了几句:“你说谁小朋友?你自己也不过二十多岁,怎么言行举止老气横秋的。”
祁素衣一笑,不同他拌嘴,伸手将在空中手舞足蹈的小纸人捞回来。那纸人气鼓鼓地抬手一指一间客房,便咻地钻进祁素衣袖中,再也不肯露头了。
停放着尸体的客房总归有些瘆人,林池鱼心里也有些发怵,转而见祁素衣站在原地不动,便抬起火折子对着他照了照:“怎么不走了?你莫不是怕鬼?”
祁素衣叹了口气:“不仅怕鬼,还怕死呢。”
林池鱼“害”了一声,心底的惧意散了不少:“又不是被祟物所杀,哪那么容易化鬼。”
他率先推门,客房内开着窗子,一阵夹杂着雨汽的风扑面而来,火苗狠狠晃了晃,连带着视线里的景象也晃了晃。
尸体盖了一层白麻布,停放在地上,兴许是没处理干净,那麻布上血迹斑斑,空气里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祁素衣关上门走上前去,林池鱼掩住口鼻,蹲下拨开白布,那具无头尸体身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发黑,肢体断裂处一片狰狞,实在有些难以直视。
祁素衣也蹲下,看了看左臂创口,又转到另一侧,隔着一层麻布拿起那人的右手看了看,了然一笑:“果然如此。”
林池鱼抬头,祁素衣放下手臂拍了拍手,缓声道:“王氏主修剑道,门下弟子修习的是开山掌门独创的内功心法玄元诀,这套心法需辅以极快的剑法才有奇效,所以,王氏应极为注重外家身法。”
他指了指那只右手:“但是,一个日日苦练剑道之人,虎口为何没有剑茧?”
此话一出,林池鱼下意识看向祁素衣的右手。那双手他先前没注意过,现在一端详,虽然清瘦了些,但掌心光滑,十指修长素净,不似习武之人的手,但越端详越是觉得赏心悦目。
就像,这双手合该持一本书,或者一枚棋,散着一股淡淡的药香。
“林少侠?”
“啊,确实。”林池鱼走了一刻神,回过神来想到自己方才在想什么时,不由有些不敢直视祁素衣,便垂着头道,“这么看来,这王氏弟子的身份是假的了?”他想到那本账簿,嘶了一声,“这不会是那个什么……周济吧?”
祁素衣道:“所以,他的头不见了。”
“你是说,王氏弟子杀了周济,为了伪装割下了他的头?”
“王氏弟子?”祁素衣顿了顿,沉吟道,“若是王氏弟子杀了人,或许这一切就没那么复杂了。”
林池鱼猛然抬头:“不是他们?”转念又想到尸体房间里被撕碎的桌子,后背不禁冒上一阵寒意,“不会是……”
那个字还没出口,祁素衣那句“怕鬼”便先一步浮现出来。他顿了顿,咽下最后一个字,站起身来:“现在还是先找到‘周济’吧,他肯定知道什么。”
祁素衣面色有些凝重:“那些人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掉包,必定是留了后手。”他拂袖起身,“如果没猜错,那个‘周济’多半只是枚弃子,那些人杀了他就像撕下沾了泥的衣边,所以不能打草惊蛇。”
林池鱼点头,走出房间重新关好了门。
已至深夜,赌坊内仍是一片灯火通明,醉酒的人七横八竖地倒在一边,赌桌上的骰子仍在小盅里骨碌转着。
两人分头行动,林池鱼去找东家,祁素衣则溜达到一张赌桌前,摸出二两银子押了下去。
这回赌的是大小,赌了一天,夜里客人们大多只是小赌一番乐呵,下的赌注也都不大,见祁素衣押二两银子也只是心里鄙夷一番,没觉出有何不妥。
倒是有一人,见到刚来的青年押了二两银子,转了转眼珠,生了一副贼眉鼠眼的样子,举手投足间也畏畏缩缩。
那青年押了小,他便押了大,小盅揭开时果然是大。
他扬眉一笑,刚咧开嘴便见对面青年唇边带着一丝微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不禁缩了缩脑袋,收了银子就想往外溜。
哪知刚离开赌桌,后领便被人一把揪住了。
“妙手,俗手,不抵盗圣鬼手。”那人悠然道,听语气像是有点满意,“久仰盗圣大名,不知盗圣有何要事,跑得这般匆急?”
盗圣鬼手满脸苦涩,苦笑一声道:“祁素衣,咱俩什么交情,你在这装什么客气?”
祁素衣撒开手拂了拂,闻言啧了一声:“少乱攀交情,我是良民。”
“我呸!”鬼手翻了个白眼,“咱俩一个骗子一个小偷,你还好意思说我。”
祁素衣笑了笑,鬼手左右看看,见没人注意到这边,便从怀里摸出一个竹筒递给祁素衣,压低声音,“你这人还真是奇怪,好好的茶楼开到一半,偏偏要低价卖给个寡妇,自己穷得叮当响,却又喜欢到处乱窜,成日居无定所,哪天饿死在荒郊野外估计也没人知道。”
祁素衣接过竹筒,闻言一笑:“我自在惯了。你也不用费尽心思查我,我这人身世清白,无聊得很。”
鬼手啧啧着:“你清白就有鬼了。”他凑过去,挑了挑眉,“哎,你先前要我找的东西不过是些没人要的破烂玩意儿,怎么这回突然要慵城的舆图?”他顿了顿,“莫非……你在查与荒谐有关的事?”
祁素衣动作一顿,抬眼看过去。
鬼手见过无数人的眼睛,有人眼中含贪,有人眼中盛欲,但这么多年,唯一见到一双这样的眼睛。
这眼睛轮廓清秀好看,眼神却像在看一个没有生命的东西,或许是一只死老鼠,或许是一具尸体,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仿佛它的主人也是没有温度的。
他也见过这人无数种面貌,愉快有之,淡然有之,唯独没见过他这般神情。
“……”他额角滑下一滴冷汗,沿着面颊滴下去,就在将要滴落时,对面的青年忽然笑了。
祁素衣抬了抬竹筒:“谢了。”
方才背后的寒意未散,鬼手还没缓过神,愣了半响才点头:“不……不用客气。”
他看着祁素衣收起竹筒远去,胸中一口气才缓缓吐出来,擦去脸上的汗渍,身形一闪离开了赌坊。
彼时,林池鱼摸遍了浑身上下,最后勉强摸出一块玉佩,有些不情不愿地递给东家,东家一摸便知是块宝贝,当即眉开眼笑地领着林池鱼拐进一间雅室。
“公子,您要找的人就在这里面了。”东家谄媚笑道。
林池鱼看不惯旁人对他点头哈腰,有些别扭地应了一声便挥手让他离开了。
雅室内飘来丝竹乐声,他凑近仔细一听,听了许久也不曾听见一丝人声,当即觉得不对,便猛地一把推开门。
门开的瞬间,一叠红帐鬼魅般飘了过来,林池鱼拔剑斩过去,“嘶啦”一声裂帛声过后,红帐软绵绵地飘下,露出坐在床边弹琵琶的少女。
碎玉般的琵琶声不止,那少女闻声抬头,竟是满脸泪痕,双眼中充斥着不可名状的恐惧。
而本该在床上躺着的“周济”,却仅剩一条左臂横在枕头上,檐角挂的灯笼被取下,里面的蜡烛不见了,周济的头被塞进了灯笼里。
深秋的夜终归是有些难熬,画舫内阴冷湿寒,祁素衣裹了裹外袍,长长呼出一口气,朝着雅间走去。
他平日里虽一幅懒洋洋的样子,但腿脚却是流利的,但此刻脚步间竟有些踉跄,也没有了一贯悠闲的样子,若是被林池鱼看见了,不免又是一顿询问。
还好没碰见他。祁素衣有些庆幸,暗自苦笑一番,挑了间没人的雅室走进去,坐到小桌边,刚提起酒壶倒了杯热酒,便从仍泛着涟漪的水面上看到了一双眼睛。
“!”
他猛一拍桌面,翻身而起,身形刚站定,一团庞然大物便嘻嘻笑着扑了下去,将方才祁素衣落座的桌椅砸了个粉碎。
祁素衣冷眼盯着面前的东西,在看到两只硕大的眼球时,眉头瞬间皱了起来:“是你?”
那祟物偷袭不成,尖啸一声欺身扑上来,一股浓郁到令人作呕的水腥气扑面而来,就在那利爪即将碰到祁素衣时,他的腰身突然以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弯了下去,脚尖点地借力翻过身,羽毛一般轻飘飘地闪开,落在碎落的桌椅上。
趁那祟物来不及回头,他指尖一转,一道金色梵文腾空而起,锁链一般绕过它周身,祁素衣右手一收,只听一声凄厉的惨叫,梵文化作枷锁,死死勒入它的血肉之中!
“玄冥在何处?!”祁素衣一改往日懒散,眸中似攒着寒冰,声音不高,却有着十足的威压。
那祟物痛苦挣扎,梵文金光逐渐暗淡,它猛地仰天一声怒吼,“啪”一声锁链被强行挣断,冲着祁素衣狂奔而来。
那祟物越来越近,水汽化作实体,劈头盖脸地浇了下来。祁素衣盯着它泛着血丝的巨眼,右手手腕一沉,一柄软剑毫无征兆地从袖内滑入了手中。
他借着被砸碎的椅子飞身而起,顶着瓢泼大雨,一剑捅向那巨大的眼球,一道水墙立刻弹出阻挡,可仅仅是一眨眼的功夫,剑尖便刺破水墙,“滋啦”一声刺入了巨眼之中!
瞬间,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嚎爆发出来,祁素衣冷声道:“玄冥待你不薄,你受谁驱使,竟要加害于祂?”
那祟物巨大的身躯左右挣扎扭动,死死盯着祁素衣,依然一个字都不愿透露。
“你应该听说过奈何剑。”祁素衣道,“奈何剑专斩邪佞,剑下从未有过活口。看在玄冥的份上,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奈何剑”三字一出,那祟物明显变了神色,巨口开开合合,像是想要说出什么,可就在第一个字即将出口时,它右眼眼球中突然现出一道朱红色的身影。
祁素衣瞳孔骤缩,手中的奈何剑剑尖泛起血色,一点一点向剑柄蔓延。
“噗嗤”一声,眼球突然汽化,在凄厉的惨叫中,一声轻笑飘了过来。
“川儿,听说你过得并不好,神力散尽,魂魄缺失……啧啧啧,真是让人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