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都选好了吗?”妮娜示意她们俩转过身。
顾贝曼身后只有一个小女孩。
“我能问问为什么你要选她吗?”妮娜弯下腰和那个女孩沟通。
“我看到你和她眨眼睛了!”那孩子这么说,引来大人们善意的笑声。
妮娜做出请的姿势,“那好吧,那让我们请这位姐姐表演好吗。”
众人退开一段距离,妮娜同钢琴老师交流,“给她一段平常的练习曲。”
顾贝曼在旁边嘿了一声表示抗议。
“我知道你能跳。”妮娜用中文说。
“不好看啊!”
舞团随行的其他人举手,“我们有团里今年考核的音乐。”
手机的音效并不好,在空旷的训练室里一放出来就分散开,重叠的回响让乐声混淆。
剑起,龙吟。
顾贝曼向前一步,亮相的一刹那她的气势由内而外变了样。
她一手向下穿,后脚随即稳稳抬起。
人们盯着她的腿从九十度慢慢向上一直到一百八十度,姿态稳如磐石。
控制性的动作都是越慢越难,看上去至柔的动作含着至刚的劲道。
古筝与琵琶同时奏响一声争鸣,顾贝曼猛然翻身转腰收脚,随着节奏踏步翻身。
“卧槽,她是怎么翻过去的?”人群里传来低低的议论声。
顾贝曼在教室边缘收劲,扶了一把栏杆把面向转回中间,几步加速做了一个云桥,稳稳落地停在教室中央,云手亮相。
动并非难事,动极即静才是本事。
乐曲还在继续,但顾贝曼屈膝下蹲向四面行礼。她不太舒服,仅做展示。
人群为她鼓掌,学生小姑娘们按照礼仪向她还礼。
一个女孩高高举起手。
妮娜:“你有什么想说?”
“她看上去有些动作和芭蕾很像!”
顾贝曼接过了解释的责任,“因为我们有一部分训练吸取了芭蕾的步伐。当然也有从我们文物中传下来的姿态。”
她说着做了一个典型的翘袖折腰的动作。
腰向侧折,手如折线,昂颈抬头。
小姑娘们嘻嘻哈哈模仿着她的姿态,未变声的稚嫩语调听来有些刺耳。
顾贝曼下意识看了一眼妮娜,发现她的神色稍有不满。
大人们同学生交流着,感慨于国外艺体教育的发达。站在这里的孩子几乎都能说出从小练习并愿意为舞蹈事业贡献一生的真心话。
他们不觉得这是不务正业,也不觉得低人一等。
刚才给顾贝曼投票的小姑娘悄悄走过来拽她的手臂。
顾贝曼弯腰,听见她用不太熟练的英文说:“你刚刚做出来的姿势,好像一位女巫。”
她想模仿顾贝曼那个翘袖折腰的动作,奈何从未接触这种舞蹈,显得很生涩。
“女巫?为什么?”顾贝曼问话的同时妮娜走了过来。
“动态很神秘,你的眼睛看起来很野蛮,像是流动的。”女孩词汇量有限,最后开始往外蹦法语。
妮娜替她翻译,“她在博物馆见过一些史前图画。她觉得你很像那些画。”
古典舞中的汉唐舞确实同楚巫有一些关系。顾贝曼做示范的动作,向上溯源正是承接这种以舞娱神的祭祀。
“我还有件事想告诉你。”女孩的眼睛向一旁瞥。老师在收拢学生们,来参观的队伍也在集合。
该进行下一步行程了。
“我当时选择你,是因为你跳得最好。”女孩踮起脚在顾贝曼耳边小声说,“她们肯定会嘲笑我了。”
“为什么?”
“因为我选错了,她们肯定觉得我是个蠢货。”
“不,你没有选错。”顾贝曼拍拍女孩的肩,“你叫什么名字?”
“简。”
“好的,简。我也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二十年后你会成为唯一的首席。而她们,根本只是人生里的一阵风,你根本不会记得她们。”
“你怎么知道?”女孩反问。
“因为我就是这么当上首席的。”顾贝曼耸耸肩。
人们走出这兼顾古典美学与现代风格的建筑。许多年轻孩子从他们身边踩着软鞋飞快奔过,轻盈的像鸟儿起飞。
“我们都曾经是学徒。”在稍后正式开启的研讨会中作为开场嘉宾的妮娜如此说,“我不知道台下有多少见过巴黎歌剧舞剧院学校每年的开学走秀。当我第一年进入学校的时候,我和我的同龄人们走在最前面。”
“它像是一个舞者的人生,从最基础的学徒到首席,或者教师、编导,甚至是一位团长。我一直向前向前,最开始是黑暗里有一点光明,而后越往前进光亮越大。最后我们到了舞台之上,如梦似幻。”
“如此美妙的体验,却不能遮掩一个事实。剧院对年轻人来说并没有像从前那样的吸引力了。是的、是的,有人肯定会说,我们来这儿是为了学习,来探讨技巧,不想聊这么无趣,听起来让人提不起劲的东西。”
“我们是造梦者。在剧院舞台上短短的几个小时,大幕拉开大幕落下,我们借着角色的身份活在不同的人生里。一半的身体活在虚空,另一半却也要踏在现实。女士们绅士们,我无意扫你们的兴,我只是希望你们能够怀揣一个念头。”
“我是艺术永久的学徒,我汲取了她的血液滋养自身,而我又要如何反哺?”
这话真的很难听,顾贝曼坐在前排撑着脑袋想,不过也真实。
艺术自古以来都是空中楼阁般的东西,虽然它的诞生本身就通过最世俗的方式。娱乐消遣的形式变化太快了,剧院注定会衰落。
每一个从业者除了担忧自己的水平如何外,基本上都会担心这个行业能撑到哪一天。吸引年轻观众是不可避免的生存手段,只看大家都有些什么好办法罢了。
“但就为了这种事专门开一场研讨会?”顾贝曼慢条斯理用刀叉切下鹅肝,“不觉得浪费时间吗?”
师生多年没见,妮娜当然要请自己的得艺门生吃顿好的。法国人尤其对他们的美食文化很是自豪,自认为是欧洲最佳也不为过。
“我知道你们中国人最擅长把别人的东西学成自己的,但我们需要新视野。”妮娜放下刀叉叹了口气,“你今天在学校的时候也看到了,完全不懂尊重他人。”
“我一想到这样的人会在未来进入各大舞团,然后再一代一代教出来不知道什么东西。”妮娜深呼吸了一下,“一眼望到头了。”
那些年轻姑娘的态度只是一个缩影,也能从中一窥欧洲人的傲慢。
不过他们向来傲慢,顾贝曼见识的多了。
他人的死活,还是隔着大陆在这端的一群傲慢鬼的死活,这又和我有什么干系呢?
顾贝曼不慎在意地挖着鹅肝。
肝子有一股奇特的香味,不知道通过什么样的烹饪手法让腥气变成了一种可以忍受的味觉。这种很肥的鹅肝很油,但油得细腻顺滑,并不会让人产生闷晕。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这家餐厅位于香榭路边,高浓度的金钱与时尚浸润了这些食材的每个毛孔,让它们升华了。
妮娜虽然有六七年没见过顾贝曼,但这孩子的性情和小时候几乎没什么变化。她只要看顾贝曼的脸就知道这家伙没在听自己说话。
“唉,你啊……什么时候才会长大呢。”妮娜彻底没了胃口。她抿了一口放在手边的佐餐酒。顾贝曼不喝饮料,所以她按自己喜好选了一支波尔多产区的新酒。
没经过长时间窖藏的酒会带一点青涩,微微的酸度比柔和口感后浮现出艰辛的老酒给人更直接的刺激,不需要慢慢等回味泛上来。
顾贝曼在默默地吃。等她抬头让服务生给她换最后的甜品时,坐在对面的妮娜已经差不多将醒酒器里的红酒喝干净了。
妮娜的酒量很好,不至于这点葡萄酒就让她开始说胡话。但酒精确实开始作用,让她心率加快,血压轻度上升,促使她想要说什么。
她看着顾贝曼用勺子挖舒芙蕾的动作,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顾贝曼没搭理她,手上嘴上都没停。
妮娜把酒杯重重放下。
顾贝曼抬头看了她一眼,将勺子暂且从舒芙蕾上拿开。
妮娜闭了一下眼睛。
好吧,很久没见了,我们应该慢慢来。这孩子非常有性格,你要温柔一点。她也是要面子的,给她留点隐私。
“所以你父母和你关系还那样?”
顾贝曼哼了一声。
“好吧,尹宓呢?我看她上个赛季连世锦赛都没有参加。她情况还好吗?”
“过两天她就来参加雾迪杯了。”
“真高兴听到你们俩还同从前一样要好的消息。”
顾贝曼挑起一边眉毛,把手里的勺子放下了。
她听过好多人说“你们看起来就是一对”、“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大家的意思都是她们好得不得了,猛地听见一个相反的意见还有点新奇。
她坐正身体,“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们是完全相反的两种人。以前是因为花滑捆在一起。但你们选择了不同的道路,一般很快就没有理由硬要待在一起了。”
“我们是朋友。”
“朋友也不是永恒的。你因为花滑认识她,就会因为舞蹈认识另一个尹宓。”
顾贝曼皱起眉头。
她不喜欢这个比喻。
没有另一个尹宓。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另一个尹宓。
“那什么是永恒的?”她开始反驳妮娜,“你不会说是爱情吧?为什么就一定要是爱情呢?友谊难道不能是一种爱?”
她的语速很快,语气很急,好像一旦停下或是慢一秒就会不受控制地说出另外的话。
那些真正的语句从她的胃里涌出来,撬开顾贝曼的牙关,又被她狠狠咬住吞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