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滑离短节目隔了一天,按排名倒序分组。那俩小姑娘毫无疑问跟尹宓分在最后一组。同组剩下的都是不超过十四岁的年轻女孩,练习的时候像一朵朵小跳菇在冰面上蹦跶,看得年纪大的姐姐们感慨万千。
比起一眼就能看穿的赛场,选手后台要热闹得多。
人们在这里换衣服、热身,甚至社交。冰场只有那么大,大家多少沾亲带故。
尹宓几乎不参与这些活动。她要么站得远远,要么偶尔去当一个吉祥物笑笑算了。
这种习惯也就方便了她在人群外观察梅梓萱。
那姑娘也不太喜欢往人群里去,即便是有人同她打招呼,她也只是点点头表示问候。
考虑到她的遭遇,尹宓还要夸她一句乐观开朗。
有些人啊,看到那么白的冰面不觉得亏心吗?
人群流动起来。梅梓萱跟着教练往外走,刚巧从尹宓面前经过。
“你在看什么?”
“啊?”
梅梓萱在她面前站定,“你一直在看我。有什么好看的?”
她没收着声音,有人已经在往这边看了。
尹宓:“呃……”
梅梓萱的教练在旁边拽自己学员的胳膊,但小犟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尹宓一手下压,示意他不必紧张。
“你的选曲让我想起一个朋友。”尹宓说。
一整个休赛期都在打听八卦的梅梓萱:“……顾贝曼?”
尹宓噎了一下。现在这些后辈,怎么不知道照顾一下前辈的面子。
她还是点了点头。
梅梓萱抿嘴,“那、我会打败你的!”
尹宓:“啊?”
周围人这下可是明目张胆转过头看她们了,一双双眼睛里闪烁着激动。
尹宓的教练走过来想打圆场,“年轻人有志气——”
“顾贝曼不在赛场了。你是她的朋友,我会把她看作你,打败你。”梅梓萱昂着头说话,打断了成年人的虚与委蛇。
尹宓这时候有点喜欢她了。
“好啊,我拭目以待。”她向梅梓萱点点头,和教练一起离开了。
自由滑比赛于下午两点正式开始。选手一组一组上场进行六分钟赛前练习。
更正式一些的大比赛每组选手出场都还有一环仪式。俱乐部赛就从简了。
但她们这组星光熠熠。
尹宓,这么多年当之无愧的女单一姐。
楚云,国内第二个在赛场上完成高难度跳跃的女单。
梅梓萱,上赛季升组后表现一直可圈可点。
剩下三位小姑娘,各个手握三三跳跃,体力奇佳。
这个第一名还真是难说。
广播宣布赛前六练开始,选手们四散开来进行一些动作训练。
尹宓一边滑动,一边活动着右脚。
她在分站赛结束之后换了新的冰鞋,现在正是磨合期,总感觉有哪里不适应。
冰鞋这种美丽刑具,只有你的脚去适应它,没有它来适应脚的可能。
尹宓试着动了动脚指头。
纹丝不动,仿佛焊在了鞋底上,非常让人安心。
就是脚后跟的皮肤火辣辣的。
小痛,甚至不比她的膝盖更痛一点。
她判断疼痛尚在可忍受的范围内,便在场边同教练交换一个眼神。
“换了新鞋,我们还是先以适应为主。”教练嘱咐着拍了拍她的胳膊,“跳一跳,没问题了?去吧。”
这次自由滑尹宓报给裁判的难度有3A、4T,还有一个313的夹心跳,让不少人都拭目以待。
不过尹宓在这个年纪还报这么多比赛最主要的就是想多滑几种配置,再看看自己步伐的训练成效如何。
顾贝曼编舞的时候是把12个定级步伐全都放进去了,那最后也得看裁判认不认,尹宓的执行如何。
所以都得上赛场见真章。
依旧是熟悉的《安魂曲》,尹宓在开场就把难度最高的3A和4T作为两个单跳完成了。
虽然4T有一点存周问题会扣分,但好歹站住没摔跤。
观众看了大半天,总算看到点有意思的东西,非常不吝啬向冰面投去掌声。
尹宓把比较难的跳跃与连跳都放在了前半段,完成最后一个跳接蹲转的时候已经头脑发懵。
累,脑袋里没有别的想法。
紧身的服装勒在她的胸肋束缚她的呼吸,颈部好像也缠上了布料。她被包裹着,拽着,向下坠落。
然而下半段开场就是一个费劲的3Lz。尹宓凭借肌肉记忆起跳,哐当一声砸在冰面上。
正巧乐曲演奏到砸钢琴的部分,如此切合乐章,比她平常费了牛劲想要赶上的节奏准得多。
摔下去的时候尹宓其实头脑一片空白,疲惫和突发的状况拖慢了她引以为豪的灵活脑筋。她只是站起来,继续机械地完成动作。
摔倒,再站起来。
摔倒,再站起来。
因为比赛没有结束。
接下来是什么?她的脑袋里缓慢地想出答案,连跳。
跳什么?
3F3T,在她脑子里冒出答案之前她已经转身开始进入跳跃。
花滑六种跳跃,自古以来F跳与Lz就最容易错刃,最难分辨的两个跳跃。为了能不搞错内外刃,尹宓这么多年两种跳跃前的编排几乎都是固定的,干脆将进入姿势也练成了跳跃的一部分。
她向前加速,猛地转身,内侧脚点冰。
“在后半段完成了一个非常高质量的3F3T,可见力量型女单的体力储备。”
在台下,接下来上场的几个选手正在热身。她们背对着赛场与转播屏,刻意忽略那些传入耳中的声响。
3T落冰滑出后对尹宓来说难度最大的接续步紧凑地接上。
哀钟同大一字一起出现。尹宓可能前头摔得有点懵,忘记在这里有表情变换。
轻快高昂但背后潜藏着阴影,她以小跳进入第一组单足步伐。
规则要求定级四级的步伐必须有同一足连续完成三个难度动作,两只脚都要满足。因此她这一段音乐里看脚几乎就是用左脚滑一段顿一下再换右脚。
尹宓向前俯身摸冰又拉回,手臂与身体反方向延伸,显示出挣扎。
“人要如何逃离自己的影子。”
“如何反叛命运?”
小跳出步伐,接换足躬身转。
看台上的观众扳着手指,“三个连跳,单跳开场、下半截,诶是不是还有一个跳跃?”
话音未落,尹宓完成旋转接入一小段编排步法背向加速,双脚呈八字起跳。
“最后的3S,进入速度非常快,衔接也很短。”
观众们不由自主发出呐喊,还有一些已经站起来鼓掌。
虽然比赛还未完成,但这样高质量的跳跃对所有人的眼睛都好。
尹宓已经满了二十五岁,到真正冬奥比赛的时候她就要满二十六周岁,一个名副其实的大龄女单。
分赛站时她降低了难度,人们不免怀疑她究竟能康复到哪个程度。
但只要今天来看比赛的人就会知道,一姐还没有放弃,一姐是真的还打算比下去。
歌手的高音爬升,而后戛然而止。
尹宓双手张开向后仰过去。
观众仍在欢呼,仍在鼓掌。
她缓缓将右手举起张开,而后在空中挥了一下拳。
“国内女单一姐,毫无疑问,当之无愧。”解说同屏幕前、看台上的观众一同鼓掌,为这位老将的复出感到欣慰。
“接下来的九月末,尹宓将参加于德国举办的落选赛,让我们祝福她能在比赛中赢得一个好成绩,拿到这个待定的名额。”
最后颁奖的时候尹宓站在最高处。
没有办法,手握3A和4T两个可谓是定级难度的跳跃,光基础技术分就拉开别人一截,摔摔打打扣一点,执行分少给一点也没用。
毕竟她背后还有个顾贝曼,P分给得太难看了,裁判席上这群人也怕下班的时候被套麻袋。
颁奖嘉宾由低到高给她们发小奖状,梅梓萱领了自己的铜牌后仰头看她一眼。
尹宓对视线很敏感,“嗯?”
“你3A怎么稳定的?”梅梓萱问,然后非常客气地加上了,“能不能教教我。”
尹宓刚要回答,颁奖嘉宾已经站在她面前。她只好先转回头弯腰和嘉宾握手,用营业微笑应付对方的勉励。
等她直起身,相机的闪光又接连不断袭击在她们脸上。
今年的第二名是个年轻妹妹,短头发到耳朵后,没怎么见过这样的阵仗似的往尹宓身边靠过来。
现在的媒体也真是的,不知道等我们先站好再拍照吗?
尹宓一边在心底抱怨,一边把两边的妹妹都提溜到身边来。她们三个挤在小小的冠军奖台上,朝着各个方向的黑洞营业微笑。
梅梓萱比她还要矮一点,小妹妹没发育更是只到她胸口往上。
尹宓一手一个,感觉自己像老母鸡带崽。
赛后的流程漫长的要命,尹宓惦记着梅梓萱的问题想要和她搭话,却感觉对方似乎有意在躲着自己。
比如小妹妹的母亲和教练说一起合照,梅梓萱摇头拒绝了,溜着冰刀就跑,连一句挽留的话都没让别人说。
尹宓就想等会儿到后台找她。
好心人指路说看梅梓萱一头扎进了更衣室,于是她跑过去,结果里头连个服装上头掉的水钻都没有。
她又找出来去后台转播区,别人说你来晚一步,刚梅梓萱还在这儿呐。
尹宓的教练远远叫她准备下表演滑。她只好一步三回头的去换衣服。
这孩子,年轻走得快了不起啊!
怎么真跟顾贝曼一个德行,遇见事就逃避!
等她走远一点,梅梓萱从旁边走廊的墙角探出一个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