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宓有点悲哀地发现,自从她往前突破了一步,她姐跟揭了层人皮似的,透露出一点艺术生该有的刻板印象——文化水平不高,自身素质也不太高。
当然她自己反思一下自己,也属于脑子里都是废料没什么万般颜色皆为虚妄这种清高觉悟的家伙。
这可真是说不好,到底是谁近谁墨者黑了。
趁她发呆的时候顾贝曼按下相机,光线、构图一个要素没有,只能看见尹宓一张无辜而茫然的脸。
她们俩折腾这么久,踏进游乐园的时候也才不过十点半。
一方面是两位的工作都习惯了早起,完全给她们腾出了足够的时间。另一方面是,金钱花出去总是有用的。VIP服务走VIP通道,直接从排队的侧面切进去,不用等也不用挤。
她们俩的服务从十一点开始,团里还有几个陌生人搭在一起。
尹宓跟着顾贝曼的脚步往前走,眼睛里全是茫然。
她心想,我当时到底什么毛病,争什么气?
不就是没坐到摩天轮吗,这世界上没坐过摩天轮的人多了去了,她们俩难道非要凑这个热闹?
整个环球影城喧嚣欢乐,人人脸上都带着对梦幻世界的渴求从千山万水而来。
但她们俩凑一块都没看过几部园区相关的IP,来干什么?
还是个大赛前,最容易招人非议的时候。
她伸手想掐一下鼻梁。顾贝曼眼疾手快把她手握住了,“别碰啊,虽然上了定妆,但你使劲蹭还是会蹭掉粉的。”
“我……”
顾贝曼和她实在熟到一种境地,尹宓一张嘴她就知道这家伙在想什么,“想回家了?”
尹宓点了点头。
顾贝曼此人,作风强硬,控制欲有点过于爆炸,所以干什么都有些蛮横,但她有一个好处,就是绝不像那些封建家长,即便人仰马翻了还能说出来都来了这种屁话。
即便她不像尹宓是在物质极大富裕的环境下长大,在某些情况下也依旧有视金钱为粪土的魄力。
比如现在。
尹宓想了想,又纠结上了。
她倒不至于心疼这点小钱,只是劳动她们俩跑到这里来,还起了个大早,加上如果临时退出难免需要和工作人员商议,多少有点为难人家的意思。
怎么想都很麻烦。
尹宓这辈子最怕的就是和人打交道。
顾贝曼在,倒是都可以一手包办。只是尹宓这种社恐到了一种病入骨髓的状态,她一想起要和工作人员提出这种不合理要求,鸡皮疙瘩就一层层地起,就连自己不用直接接触也缓解不了这种人类过敏的症状。
尹宓拿不定主意的时候,都是顾贝曼做主,于是她伸出只手把尹宓拽到了自己身边。
既来之则安之呗。
这种游乐园的设施大抵都那么几种,带点剧情的骑乘类,外头扭成麻花的过山车类,然后就是温和些的旋转木马类,偶尔有些会有个绑着绳子的探险类。
来游览的人呢,大概也就分那么几类。一是IP受众,奔着沉浸感来的;二是喜欢刺激,奔着不同的高空设施来的;还有一类就是纯赶时髦。
可怜她们俩平常工作就够刺激了,一个正面跳楼似的把自己往外抛,一个时不时就要被男伴托举转来转去,也就是过山车弹射出去那一下让尹宓欢呼了一声。
说IP吧,她们俩又一点不了解。
顾贝曼此人更怪。就跟她带人约会往墓地蹿一样,她面对如此科技结晶的游乐设施并没什么兴奋,反而对那些间杂的演出很是有兴趣。
大言不惭地说,她踩过的舞台搞不好比这些演员加起来都多。尹宓很难想象她居然还能对各种这种水平的演出感到新奇。
就好像她参加俱乐部赛,多少只会看最后几组的比赛,那些业余的选手诚然值得敬佩,但观赏性与竞技性实在是惨不忍睹了些。
她们从剧院里出来,准备去吃午饭。路边的建筑模仿了好莱坞的风格,但这里毕竟是个干燥的北方,比不上黄金海岸那种终年温和富饶的气味。
顾贝曼这种天生比别人多带点表演因子的人,在这种星光大道一样的环境里立刻暴露本性。她本来和尹宓并肩走得好好的,忽然转了个方向面对尹宓背着向前走。
“我考上舞院的第一天,入学大会上校长当时说过一段话。我到现在都记得。”她往后走的动作使得挂在脖子上的相机一荡一荡撞在她的心口,“‘你们是站在朱门与颓路之间的人。以后你们的眼睛里看到的是令人失去理智的纸醉金迷,手里摸到的却是贫穷。你们会以为自己也能上天堂,实际上却连一个硬币都不值。’即便是全国最好的舞蹈院校,每年毕业的这些新生也不是都能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或者留在这个行业里。”
尹宓没至于问她这些人都去哪里了。她自己的行业淘汰率更高。
“我们就是生活在这样残忍的行业里啊。不到三十岁就被嫌弃老了,年年都有新生的血液,年轻漂亮。”
尹宓朝她招手,要过去顾贝曼挂在脖子上的相机,顺便很敷衍地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在听。
“今天见到的这些演出人员里,说不定有哪个就是我校友。”顾贝曼慢慢露出微笑。
尹宓心说,怎么她今天转性,还会物伤其类了?
还没等她感慨完,就听见顾贝曼说:“证明他们就不该做这一行。”
……还是这个狗脾气,没被人夺舍。
但尹宓还是有些不喜欢这种社会达尔文的思想。她举起相机,用闪光灯阻止了顾贝曼继续暴言下去。
首席面对灯光已经条件反射,摆出营业的微笑。可惜她今天这一身本是高雅酷姐,在镜头下有点不伦不类。
尹宓看了看照片,最后还是把她删掉了。
顾贝曼转了一下她灰蓝色的两片眼珠子,“怎么,不好看吗?”
“好看。”尹宓回答,“不想给别人看,还是用眼睛记好。”
顾贝曼被她取悦,微微昂起头笑了。
尹宓掐住这个瞬间按下快门,留下一张高傲的脸。鬼使神差的,她将照片放大到屏幕里只露出顾贝曼的一双眼睛。
美瞳遮挡了顾贝曼原本的瞳色,使得这张脸看起来忽然混血了很多,透露出一股子天之骄子的味道。
多好看的一双眼睛,因为瞳色的改变显得神秘而又冷艳。
尹宓忽然意识到一句废话,顾贝曼的眼睛是很普通的棕色。
这张脸凑在一起就是个大写的傲字,拆分开来竟然每一个部件都很普通,普通的棕、普通的红,并没有比其他人多了一个鼻子或一双耳朵。
普通的顾贝曼也一如其他普通人一样,在休假日还得接电话。
她看了一眼联系人,动作忽然僵住了,任凭手机在她手心里疯狂震动。
尹宓原本在欣赏自己的作品,看见顾贝曼呆住便凑过来。她看到了手机上显示的那个名字,成了第二根盐柱。
别说顾贝曼犯PTSD,冰场上的现役选手有一个是一个,谁能看到“韩晓梅”这三个字不打哆嗦的。
有的人遇见大事会顶不住压力一蹶不振,有些人会把它咽下去淡然处之。
韩晓梅这种人会从此走上另一个极端,就是变本加厉。
顾贝曼她妈自从女儿叛逆失去一位未来之星后对冰场自己学生的控制可谓变态。她的要求变得更高,人变得更严厉,有时候跟学生打打骂骂都是常态。
但人又不全是弹簧,压下去劲大了也会废。她和顾父手里明明有一组一流的双人选手,一度能和那对金牌选手分庭抗礼,却因为她太着急压力给得太过伤的伤、退的退。
这反而使得事情变成了恶性循环。
好的苗子放在她手里能出成绩,却要担很高的风险和压力,一个不小心滑下去就面临深渊,很难东山再起。
一位过了高峰期的选手想要二次出成绩,除了本身条件外还得给他土壤,跟种田一样,要缓,要等,要舍得先往里头投资。
韩晓梅一辈子最重大的一笔投资就是她女儿,奈何输得一塌糊涂,从此就不信这些徐徐图之的鬼话了。
久而久之,她和丈夫那点做出来的成绩也没法掩盖他们事业的衰退。只是花滑毕竟小众,能出成绩的教练撑死了也就是这些,他们好歹也算德高望重,便一直凑合着干下去。
至于顾贝曼,从她考上舞院附中那年开始,就一直有意减少了和父母的接触。毕业后团里提供住宿,她更是连夜拖着行李箱跑路。如今也就逢年过节加有求于人的时候才回去刷个脸卡。
就这么一位倔强的、打落牙齿和血吞的女人,会主动向自己的仇敌低头,打来一通电话?
你看看顾贝曼这个遗传的脾气,就知道不可能。
第一通电话因为长时间无人接听自动挂断了。韩晓梅很快不依不饶地打来第二个。
顾贝曼深吸了一口气,整个人从冻住的冰雕状态活了过来。
她鼓了鼓脸颊,像个青蛙似的嘟嘟两声,最后又欲盖弥彰地咳了一下。
尹宓站在一旁都替她心慌。
但顾贝曼还是很有种的。她闭了下眼,手指划过屏幕,“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