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没有人能听出来,但顾贝曼当年的《安魂曲》在开头确实有一个拍子的空隙,在想象中这是指挥家挥下指挥棒的一瞬。
这个空隙是整套节目真正的开始,因而选手本身的动作会比音乐响起的速度快一点。这是个除了本人谁都不可能知道的小细节,所以尹宓拆解了半天也没能注意。
再加上《安魂曲》在赛场上也是个比较常见的选题,顾贝曼一开始并没有发现有什么问题。
她只是觉得选这首曲子对尹宓的表现力来说有点困难。
尹宓紧收身体,双手由下而上舒展开。
在双手如翅膀般展开在身旁后她的姿势顿了一下,而后才抬起头露出悲伤的面孔,伴着乐章脚步向后推远。
顾贝曼发现周围的观众都很紧张,空气里有根莫名的弦被绷紧了。她被带的也有点坐立不安。
很奇怪,她不是个容易被外界影响的人。
尹宓在加速中转了一个面向,随后迅速随着惯性向内转回背对起跳的姿势,外侧腿在冰上轻轻一点。
“第一个跳跃4T,高远度非常好啊。”
全场鼓掌,能在B级赛上看女单跳四周跳也是这两年才有的享受。
在人们掌声还未落下去的时候,尹宓几乎是抬脚就跳了一个2A3T的连跳。
于是观众还没放下的手又举起来。
顾贝曼却微微皱眉。
连跳后面基本上只能接T跳和Lo跳,所以在只能重复两种跳跃的自由滑里很珍贵。
在赛场上用2A接连跳,分数不高也浪费体力,用冰迷的话说叫赔钱货。
她来得匆忙,又被断了消息,并不知道上一场短节目尹宓惨遭错刃标记,因而非常有骨气的把自由滑里的F跳全撤了的事情。
“在落泪之日,从灰烬中起身的,是接受判决的罪人。”
合唱团的声音在封闭的场馆里经由冰面与四壁,在人与人之间反射回荡,像一束束溪流最后汇入大江大河。
尹宓合着寂静的瞬间将右手向上伸展,而后五指收拢。
好像是她触摸了最高音,将天才的咽喉扼住。
然后音符们咆哮着变为海洋。
顾贝曼明明稳坐在椅子上,却感觉自己好像整个人往后退了一步撞在椅子上,小腿上火辣辣的痛。
像是有人一巴掌甩在了她的脸上,她的脸由下至上涨红了。
在一瞬间的应激过去之后,她想抬手摸一下自己的耳朵。
是我的听力又……
但她动不了。
一声又一声的唱词穿刺她,将她钉在了原地。
这首曲子和她当时用的一样又不一样。
她竟然一时心有侥幸,觉得或许只是参考。
毕竟《安魂曲》用的人也不少嘛,她试图说服自己。
但她的直觉已经用鲜红色的大个大个的字体告诉她,这就是你最后的自由滑!
就算被改动了一些,第一眼看上去陌生了一点,但本质上就是十四年前你滑过的最后一首乐章。
不然谁会把后面的篇章剪到前面去。
还有更有力的证据,《震怒之日》有威尔第所作的另一个更有名的版本,曾多次在各种电影里出现。
会同时选用莫扎特和萨列里的版本,只有当初的自己这么干过。
尹宓完成跳跃后进入了上半截的旋转。比起那些精彩绝伦的跳跃,这一段显得简单许多,让观众们也跟着歇了口气。
顾贝曼要了一个走道边的座位,所以只有右手边坐了人。那是一对很年轻的情侣,活动着因为紧张而僵硬的脖颈时无意瞟到了身边的人。
坐得更近的女孩立刻抓住了顾贝曼的胳膊,“你……还好嘛?”
这位临时的同座看上去快要顺着座位上滑下去了。
顾贝曼被她的声音惊得抖了一下。
她脸上的红迅速遇冷沉降,刷地变白。
现在她看起来跟她身上那件白色短袖是一个色调了。
这种变化真是太剧烈了,以至于女孩更是用力地抓住了她的胳膊,左右张望着寻找工作人员。
赛场内有等候着的医务人员,虽然一般用上的都是选手们,但不代表观众不可以用。
工作人员也走过来了,他一边弯下腰查看顾贝曼的情况,一边准备通知医疗组。
周围的观众也被这段插曲引动,好奇地张望起来。
血一下回到了顾贝曼的脑子里。她从女孩手里挣扎出来,并且迅速恢复了正常的样子。
“不好意思,没事了,刚刚呛了一下。”顾贝曼把手里攥得变形的矿泉水瓶子展示给他们。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工作人员和邻座将信将疑地转过头,放任她一个人待着。
意识到自己再待下去肯定会失态,顾贝曼用力撑了一把前面人的椅子站起身。
我得、我得离开这里。
她这么想着,但她的腿像是被冰场冻在了原地。
更糟糕的是这个念头一出现,她的耳朵忽然传来剧烈的疼痛,伴发的尖锐鸣响让她又跌回座位上。
邻座的女孩又开始看他,可尹宓的表现又真的很精彩。她频频回头,在某一次转过来的时候被顾贝曼瞪了一眼。
天呐,太伤人心了,女孩被刺痛了,感到自己的好心被辜负,于是彻底不回头沉浸于比赛中。
这正是顾贝曼想要的效果。
她现在浑身上下都僵住了,尖锐的声响从她的左耳朵窜到右耳朵,像一把锯齿将要劈开她的脑袋。她的眼睛前一阵阵泛出黑色,心脏没有节律地撞在胸膛上。
顾贝曼用力咬了一下自己,抱着头把自己沉浸在黑暗里,方便强迫自己调整呼吸规律。
她不能在这儿晕过去,或者引发什么乱子打断比赛。
要是那样尹宓会发现自己来过现场。
现在她心中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当初为了给尹宓一个惊喜,她全程向对方保密。
这样,即便她已经在这儿戳破了这个秘密,也可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回去。只是她需要点时间调整,只要给她时间调整。
她一定能装出无事发生的样子。
但顾贝曼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钟声。
她知道那是什么,于是抬起头。
尹宓微笑着将一只手举起来,完成了一组跳接直立转。
当跳跃难度提升的时候,其他部分所能分得的精力不免下滑,体力分配也会相应改变,用更简单一点的步伐与旋转为跳跃腾出空间。
果然,接下来的步伐明显不如国内赛精致。
尹宓其实很喜欢这首来自音乐剧的歌曲。千百次的合乐练习之后,她已经记住了副歌部分的发音,有时候边滑边在心里跟着唱。
人们总是惯常忽略文科,轻视它们不过伤春悲秋的玩意儿。
可是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妙的语句与表达,能够为张不开嘴的人恰恰好地说出自己的心声。
人要怎么才能逃开自己的阴影呢?
人不可能逃避阴影。
她在冰面上听见风声,如同人群的笑声,也合着歌曲的结尾一点点迫近。
那本该狂笑的幸福的莫扎特在断断续续的步法中显得阴郁起来。他唱起“没有什么比爱情更醉人”的时候,那死亡的幕布已经轻遮。
他明明看到了这阴影,但他强迫自己忽略。
他或许已有预感,自己的人生已经步入倒计时。
尹宓以小跳加弓箭步滑出,双手从捧在胸前到向外延展地伸出。
这一次她看上去不是在逃脱阴影,而是自己追逐着什么,短暂摆脱了心底的阴霾。
最后进入联合旋转。
侧燕的姿态经常是选手们表现独特的一个点。
尹宓这套旋转动作几乎是完全照抄那时候顾贝曼的编排。而那时候顾贝曼的编排又转化自我国祖传的躬身转变贝尔曼以及蹲踞转换足I字转套组。
旋转是花滑技术动作里声音最小的一类。不仅仅是冰刀刨冰的声音比滑动小,即便当年她仍能听见BGM的时候,很多选手的动作都不足以引发这种奇迹。
那是完全被规定好的动作,能有什么情绪表达可言。
顾贝曼将眼睛闭了起来。
她头一次认真地听见旋转的乐声。
那像八音盒上的小洋娃娃,你将它旋转的时候藏在里头的机栝也转动起来,一下一下地发出声响。
现在为她转响八音盒的是尹宓。
即便是闭上了眼睛,那套红黑色的裙子仍旧以超强视觉冲击力残存在顾贝的视野里。红色的裙摆内衬从下面往上翻,像是一朵展开的花,内里藏着黑色的芯。
她甚至不需要动用想象力。
她的大脑自动为她播放最后的副歌。她唯一要做的是控制自己不真的唱出声来。
那是在众人和声中高唱的莫扎特。
先是燕式进入,
“若我屈服于命运,”
而后转向前蹲踞。
“我如何能求得生活?”
抬起换足,
“我永远不能——”
接躬身转,
“永远都不能——”
上提至贝尔曼。
“逃离自己的影子!”
旋转结束,顺势将提起的腿摆出,借着惯性滑出准备结束动作。
顾贝曼睁开眼。
冰面如此白,是天然的反光板,几乎将她刺瞎。
在十四年后的冰场上,当她彻底为天赋所抛弃后的赛场上,她却悲哀地发现,自己仍旧没有逃脱旧日的阴影。
尹宓一只手按在胸前,一只手高举着拳头向上,在高音里顺滑地依次打开。
有什么从她手掌中飘落。
或许是顾贝曼藏进人群中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