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后。
夜一点。
S市,R。S集团总部。
一辆鲜红的跑车划过无尽的夜色,以绝对违反交通规则的速度穿越车道,一路横冲直撞般的来到R。S大厦前,如同划破夜色的一条鲜艳绚烂的火线。
百余层集团大厦灯火通明。
车门开启。
一身材高挑的女子蹬着高跟鞋提着包一路冲入大厦,忽略那些人的惊讶与谄媚的问好,风风火火冲入电梯直达顶层。
顶层唯有一个办公室,一个会议厅,一个休息室。在奢华的走廊里显得一片寂寥。
她推开办公室的门。
偌大的办公室一片黑暗,唯有那占据整面墙的玻璃窗外,能看到脚下灯火银河一般,一片璀璨,映得这办公室里也有点点荧光。一个人背对着她坐在办公桌上,那个人的背挺得很直,他独坐于此,享受无边夜色。
苏静把手里的包朝旁边的皮质沙发上一丢,摸黑找到办公室的灯的开关。
啪嗒一声。
偌大的办公室里有了光。
一个办公桌,一台电脑,一个书架,简单到没有一点情趣,细看一眼,却能看到桌子一角放了一个她几年前送给他的小装饰物。
苏静的视线移向角落。
角落里一架漆黑的钢琴,在大吊灯的光下闪烁着淡淡的光。听闻这架钢琴在世界上都很有名,其价值更是难以估量。
但这架钢琴被她家老哥抢回来了。
九年时间能改变的东西太多。谁都不会想到,一个公司的小职员会在九年后成为一个商业集团的总裁,她哥这种连点音乐细菌都没有的家伙会去学钢琴,李向安这笔弯笔弯的货会在九年前突然给掰直了并和她整整纠缠了九年。
而她,则从一个宾馆的打工人员成了一个可以抱着大腿呼风唤雨的人。
命运就是这么难以捉摸。
“哥。”
坐在办公桌上的男人侧过头。
“浪回来了?”
苏静有些心虚地移开视线。距离她结婚还有半年,她直接以结婚恐惧症为由从北欧一路浪到南非,这一消失就消失了三个月。
“我错了。我未来三个月安安心心在国内等结婚。”
那坐在办公桌上的男人从桌沿上跳下来,转过身,对她笑了笑。或许是由于种族优势,苏行这九年的变化不算大,戒指与耳钉早已被卸了下来,唯一让苏静感到遗憾的是,她家老哥左耳上的耳孔大概是长不住了。
那是任文斌这个人曾经存留于世的证据。
“我今天递交了辞职书。”
那个男人轻声说道。
一个三十五岁的正直壮年的男人谈离职,放其他地方可能会觉得这男人不怎么上进,但苏静巴不得她哥早点从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里脱身。
钱这种东西这九年来她家老哥已经挣得够多了,不说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能够他们浪,虽然她老哥至今仍是独身一人,但他们两人的年纪又差不多,两人相伴怎么着都能走到老。
苏静的眼睛亮了亮。
“挺好啊,你还能来参加我的婚礼,以后咱们三人还能找个风景秀丽的地方舒舒服服过一生。”
苏行笑了笑。
他的神色略显落寞,又散在了恍惚里,他的手指撑在办公桌的桌沿上,朝她苦涩一笑。
“静静,我大概没法看你嫁人了。”
苏静蓦地抬眸。
不知为什么,这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很多年前也曾感受过。像是某种未来突然变了轨道,像是某种不应发生的事情即将发生,像是潘多拉的盒子被打开了似的。
“我曾说李向安是个滥情的人,现在想来倒是我看错了。”
苏行身上的气息逐渐变得宁静而平和,像是一个年老之人在回忆他无比光辉的过去那般,语气里带着淡淡的温柔。
“李向安应该会对你好,况且以你现在的地位,嫁过去也不会受人欺负。”
苏静却觉得哪里不大对。
应该说哪里都不对。
“哥?”
她皱着眉,焦躁地喊了一声。那个男人却对她笑着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
“至于我名下的产业,在之后随便让那些人争去,你和李向安最好不要参合。”
“你婚礼的布置目前是由我全权负责,你哥什么水平你也清楚,别抱太大指望。”
“给你留的钱目前还冻结在银行里,一年后才能取出,如果李向安待你不好,你完全没必要看他脸色。”
苏行似要把这几年的话说尽一样,带着前所未有的耐心与细致,要把他能想到的所有,一条一条告诉眼前这个女子。
三十二岁。
可能已经历经世俗,早已没有了青春的青涩单纯的气息,对于一个待嫁的女子而言,这个年纪放在其他人眼里可能有点高了。
苏静早已不再是当初跟在苏行屁股后面跑的小女孩。她自己有事业,她也曾为情所困,但放在那个人眼里,她仍是那个需要被人捧在掌心里疼爱的姑娘。
苏静只觉得百感交集,再说下去她估计就是晚间八点档,完全在骗人眼泪。
“哥。”苏静毫不留情打断他的话,她扯了扯嘴角,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你啥时候变得这么啰嗦了,像是在跟我说遗言一样。”
远处的青年动作一顿。
随即,他扶额惨笑出声。
“我大概……确实在说遗言吧。”
一个小锤忽的砸在了胸口。苏静只觉得胸闷气短,差点一下子没缓过气来,她慌乱问道。
“哥?!你,你怎么啦?有什么病,医院呢?我……”
那青年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闭上眼眸。
“哥,你……到底怎么了?”
苏行没有理会她的问题,双眼睁开直直看着她的眼眸,嘴角的笑渐渐消失。
“静静,我想拜托你件事。”
“你,你说。”
苏静感觉她的心脏跳得极快。
“我在爸妈的墓旁买了两块墓地。到时要立碑的话,一块写我的名字,一块……就那么空着吧。”
苏静在刹那间明白了。
一块空白的碑。
要和他哥立在一块。
排除全部,只有任文斌。
“哥!任文斌那家伙回来了?他又来找你了?”她激烈地喊道。
苏行神色平静如常。
“他九年前就死了,我只是给他立个碑而已。”
“不是……你们,你们……”
苏静的脑子一片混乱,她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她哥要和任文斌这个人葬一起?是她听错了还是她哥在开玩笑?这都他妈是什么玩意?
苏行靠在桌子旁,幽幽开口。
“爸妈一向开明,不过我死后也应该见不到他们。任文斌这三个字没必要刻在墓碑上,甚至没必要留存在任何人的记忆里。”
那个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从里面抽出一根,点燃,也不抽,只是让香烟静静地在手中燃着。
苏行平静开口,声音却是一片悠远冷彻:“我会把这三个字一起带进地狱。”
苏静大步走上前去,双目通红。
“哥!那家伙已经死了!他只是小说中的人物!你想想那个人曾经对你做了什么!”
苏行的回答很平静。
“我知道。”
她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
“你特么是不是斯德哥尔摩?啊?哥!你有没有斯德哥尔摩?你已经从那家伙手里逃出来了,你为什么还得把自己绑上去?”
苏行一副没料到自己妹妹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愣了一下,才无奈开口。
“可能是吧。”
苏静觉得她的脑袋现在都在突突,突得她整个人都不好了。她哥今天是脑子不正常了还是哪根筋搭错了,整个人像换了个画风。
“你疯了吧?”
苏静开口。语气略微带着些许讽刺。
那个人只是看着指间香烟逐渐燃尽,灰白的烟雾袅袅。苏静把他手里的烟抢过来,随手扔进垃圾筒里。
她记得她哥好像在十年前就戒了烟。
许久,那个人开口。
“我很久以前就疯了。”
苏静一叹。
“哥,活着不好么?你看你现在什么都有了。等你辞职,你看我结婚——你如果不想的话我也可以直接把李向安给踹了。我可以带你去很多地方,我在世界各地都有兴趣相投的朋友,以后的日子应该会过得很开心。哥。我们已经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以后我们也可以平平淡淡相伴到老。”
苏行笑了笑。
“你说的有道理。”
就在苏静想说孺子可教之时,她却看到那个人嘴角的笑淡了,却看到那人的眼眸里一片深邃,似乎还充斥着某些复杂的令人哀伤的神色。
“但是……苏静。”
“我活不下去了。”
“在这世上多活一分一秒,对我而言都是煎熬。”
苏行的声音沙哑。
他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波动,却让人觉得好像充斥着难以忍受的痛苦。在怎样的情况下,对一个人而言活在世界上,哪怕多活一分钟,一秒钟都是煎熬?苏静并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但在这一刻,她眼前的青年好像已经完完全全陷入了名为疯狂的深渊。
再也无法得到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