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堆积的雪已经淹没至小腿。
路俨毅正将积雪团在一起,用力拍打,渐渐成了一个硕大圆润的雪球,他仔细调整着形状,终于有了兔子的雏形。
流霜挺着肚子扶着腰,怀里还抱着暖炉,满眼笑意痴痴的看着他。
“娘子,你看,这像不像你和我……”路俨毅一脸兴奋的指着眼前已经堆好的两只兔子。
在这寒冬,他忙碌得满头大汗,流霜取出手绢,笑着为他擦拭:“都快有孩子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
路俨毅嘿嘿的傻笑,蹲下身靠着流霜的肚子倾听:“这孩子一点都不乖,让他阿娘这般遭罪,等他出生了,我一定打他屁股,为娘子报仇!”
“夫君跟小孩子计较什么?”流霜指着两只兔子雪人道:“这里还应该再堆个小兔子?”
“等他出生了再堆!”路俨毅小心抱起流霜,亲了一下。
“他出生的时候都没雪了,今日你已经玩了这般久了,小心着凉,等明日你再给我堆一个小兔子。”流霜嗔怪的看了他一眼。
路俨毅僵在原地,呐呐的开口:“娘子,明日我要去边关了……”
流霜的笑容僵在脸上,怒意升起:“你明日出征,现在才同我讲?若不是我提起,是不是要等明日你走了我才知道?”
“我……我不知如何同你讲……”路俨毅低着头,他也不想在这紧要关头离开。
可前些日子,朝堂之上,边关传来战报,我军节节败退,领兵的将军首级被敌军悬于城门,大肆侮辱,肆意屠杀城内百姓,血流成河。
满朝文武无人应答,路俨毅心中悲愤,请命愿赴边关,
流霜抿着嘴,一脸哀伤的看着他: “夫君,你一定要去吗?”
“大丈夫戎马疆场,为国效力,本是理所应当……”路俨毅转过头避开流霜的双眼说道。
“那我呢?你可曾考虑过我?”流霜闭着眼,眼泪缓缓的划过了脸颊。
“我很快就回来了,你知道的,我一向……”路俨毅解释道,手却慌张的擦着她的眼泪。
“还有我们的孩子,该怎么办?”流霜睁开双眼,眼眶通红,眼泪如断线的珍珠般打在路俨毅的手上。
“这偌大的将军府本就只有你我二人,你如今又要去边关,若是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留下我们孤儿寡母如何是好……”
看着她的眼泪,路俨毅的心像是被一双手紧紧的撰住,单膝跪地,举着手对天发誓:“娘子,不会的,我不会出什么事,你放心,我一定会在孩子出生前回来!相信我好吗?”
发完誓后他紧紧抓着她的手。
“既然夫君如此笃定,那我便与你一同前去。”流霜并不吃他这套,而是目光坚定的看着他说道。
“不行,你如今大腹便便,军中全是男子,你一个妇道人家,如何使得。”路俨毅毫不犹豫的拒绝。
流霜气得眼泪刷的一下就下来了,话语哽咽:“夫君难道忘了,我也是将门之后,用兵之法也从小习读,连爹爹也曾说过如若流霜是男儿身,将来一定能成为一代名将!如今我怀了孕,竟连你也瞧不上我……”
路俨毅看着她高耸的肚子,唯恐她出事,伏低做小道:“娘子话都说到这份上,你别哭了,哭坏了身子,我会心疼的,我现在就入宫向皇上请旨,你与我一同前去。”
“好。”流霜这才破涕为笑,目送路俨毅离府,满心欢欣等着他的好消息。
然而,第二日流霜醒来时,路俨毅已经带着军队拔营十几里,昨日的话语不过是他为安抚她随口说出的谎言。
流霜流着泪泪呆呆的坐在廊下看着那一对兔子,这谎言如巨石压在她的心口,只觉得喘不上气来。
转眼已是三月,流霜大着肚子坐在灶前烧火,笑着听吃饭的士兵们讲着路将军如何神勇。
一个月前她心中愈发不安,偷偷来了边关,想尽了办法没有进到军营,幸好被军营里请来做饭的大婶好心收留。
三月应是花团锦簇,风光正丽之时,如今这边关却是战火四起,饿殍遍野。
在一阵不断错拍的心跳和阵阵心慌中,流霜终究是偷偷摸摸来了战场。
当流霜躺在路俨毅怀里时,鲜血不断从她的嘴里涌出,她却笑着:“原来不安是因为这个啊,看我又救了你一命……”
路俨毅抱着流霜,强扯出一抹微笑安抚,急速的往大营奔跑,哽咽着质问:“流霜!你为什么在这里!不是叫你在家吗?为什么要瞒着我上战场?为什么要替我挡箭!”
流霜听着耳旁风的呼啸声,伸手轻抚路俨毅的脸颊:“夫君,我们成亲已经十年,可你我朝夕相处的时间却不足两年,我一直想给你生一个孩子 ,可连年战乱,你已多久不成拥我入怀,我好想你,我想陪着你,哪怕是陪你战死沙场,我也甘愿,只是对不起快要出世的孩儿……”
“是我的错,没能让他见到自己的爹,还没好好来这世上看上一眼,就要陪我共赴黄泉……”
流霜眼神涣散了一瞬,手突然紧紧的抓住路俨毅的衣袖:“夫君,霜儿求你一件事,你一定要答应我。”
“不要说了,我什么都答应你,坚持一下,马上就到大营了,你会没事的!会没事的!”路俨毅抢过旁边的战马,眼含泪水,纵马狂奔。
流霜没有闭嘴,反而执拗的继续说道,她感觉到了,这应该是她最后的时间了:“夫君,其实霜儿还有个弟弟,他有些缺陷,被家族所不齿,被家族当仆童一样养着。”
“霜儿在时,还能经常照顾他,但霜儿毕竟是女子,无法将他带走,只能留他在府中受苦,求夫君能替霜儿照顾他,就算夫君续弦,也要照顾他,对他好,他是我在这世上除开夫君,唯一的牵挂了……”
“好,我答应你,必定不亏待他半分!”路俨毅满口答应,只要流霜活下来,说什么他都答应。
流霜听见他的允诺,安心的闭上了双眼,当她的手无力滑落时,路俨毅的眼里流出了血泪,他松开了手里的缰绳,紧紧的抱着她,幸得这匹老马,还是按照原定的路线奔走。
路俨毅癫狂摇晃着流霜的身体:“流霜,你睁开眼睛,霜儿,睁开眼,不然我会欺负你弟弟的,你要起来盯着我呀!”他时而癫狂质问,时而温声轻唤:“娘子……”
终于赶到大营,流霜已经无一丝气息,路俨毅紧紧抱着流霜,不让任何人靠近,像护食的野狗,神态疯癫。
军医最后叹了口气,一包药粉撒在路俨毅面前,在他疲软之时,强硬的将流霜从他怀中分离,急急忙忙的探看脉搏。
路俨毅瘫软在地,抱着最后一丝期望,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望着军医。
军医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让他节哀。
路俨毅强撑的力气松懈,无力的躺在地上,心如死灰,军医这才看见他眼眶四周全是鲜血,惊得赶紧拉过他的手探看脉搏。
在为他包扎好眼睛之后,见他失了意识,赶紧喊人扶着他回了主帐。
留在帐中的军医,找来一块白布,打算等路将军醒来后再处理,边关战火横飞,他已经无暇替某一个人伤心。
临走之前他怜悯的看了一眼流霜高耸的肚子,恍然间见它跳动了几下,他不敢相信,使劲揉了揉眼睛,发现不是错觉,赶紧查看了状况。
当路俨毅醒来时,眼前一片黢黑,他呆呆的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失了生气。
午时,帐内的小侍才发现将军醒了,慌忙喊来军医。
军医端着药说道:“将军,看不见只是暂时的,是因为您悲伤过度,只要您好好吃药,这眼睛过上几日便能恢复。”
路俨毅翻身背对着军医,不想搭理。
军医放下药碗,离开了片刻,回来时将一个包在襁褓中的婴儿放在了他的床上,引导着他去抚摸。
小小的,温热柔软,路俨毅怔怔的空茫的看着前方。
“将军,这是夫人为您生下的孩子,您不为自己着想,也为这孩子想想吧。”军医怜惜的看着这艰难活下来的孩子,认真劝道。
“我的?孩子?”路俨毅转过头看向军医:“我与霜儿的孩子?”
“是,您与将军夫人的孩子……”军医将手里的药碗塞进路俨毅的手里。
路俨毅一边感受着那温热,一手端起药碗毫不犹豫的喝了。
军医松了一口气,配合治疗就好……
路俨毅喝完药,手足无措的抱起床边的小小婴孩,有初为人父的欣喜,同时又有失去娘子的悲切,悲喜交加,难以自持,笑和泪同时出现在路俨毅的脸上:“这一定是上天怜她,才让这孩子活了下来。”
“将军,冷静一点,现在您的情绪不能激动。”军医劝了一句,收了药碗离开。
或许是孩子的力量,路俨毅第二日便能见着光明。
当路俨毅喝完药时,军医提醒道:“将军,那夫人的后事应该……”
“我要带她回去。”路俨毅抱着婴孩,认真的说道。
“可……”军医迟疑道。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一定会把她带回去!”路俨毅抱着婴孩,拒绝再同军医谈论这个问题。
军医只得叹着气,忙忙碌碌的为流霜的尸体配了一副防腐的药。
也许是流霜在天之灵保佑,或是上天怜悯,两国交战长时间胶着一直未分出胜负,如今却仅仅几日便结束了。
当驱逐敌国,战胜的号角响起时,将军和士兵望着遍地的尸首,泪流满面。
修整几日,战场牺牲者的尸首和敌方的人头一一统计,登记成册。
全部拔营回城,路俨毅抱着孩子,身骑战马率领将士走在前沿,流霜的棺木在中间。
路俨毅时常回首望向身后,那坚毅的脸庞面无表情,可那漆黑的双眸中满是哀伤,距京城的路途越来越短,路俨毅也越来越沉默。
他没有丝毫打了胜仗的喜悦,京中再无他归家的期盼,只剩下空荡荡的将军府,他反复回想离家是流霜的话,扪心自问‘值得吗?’。
行军的队伍很安静,没有一丝喧哗,有人在庆幸自己还活着,有人在缅怀逝去的同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