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来靠在头等舱柔软如云的真皮座椅上,头微微后仰,眉心拧成一条不易察觉的细纹。左手还握着一份厚得发烫的合作草案,食指无意识地轻敲着文件边缘,机舱内的空气干燥得几乎刺痛肺部,每一次呼吸都像被无数细微尘粒割过喉咙,他吞咽了一下,舌尖泛起血腥味,却没能让他停下工作。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不是疲惫,而是试图保持注意力集中。太阳穴隐隐跳动,他知道那是连轴运转十几天后的惯常反应,也不是不能扛,他从不让自己掉链子,他没说话,只轻轻翻了页,继续看下一组数据。
这趟从旧金山飞往北京的航班已经飞行了十个小时,舱内光线柔和如昏黄烛光,大多数乘客已沉入梦乡,打着轻微的鼾声,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睡意。
唯有他,如同一座不眠的灯塔,笔挺地坐着,目光像激光一样穿梭在密密麻麻的英文条款与估值表中,仿佛那些数字背后藏着解救世界的密码。
他瞥了眼腕上的百达翡丽,那块他嫌弃过无数次、却仍然戴着的表,表面在舱内昏暗的灯光下泛着低调的光芒。来美国之前,顾云来对着自己的助理贺临吐槽:“你说这玩意儿花了我200多万就为了看时间?”
贺临斜了他一眼:“老大,你真的是个富三代吗?对你们来说,200万不是跟200块没差别吗?再说,这块表在谈生意时比你一张脸还值钱,投资人喜欢和看起来'成功'的人合作。”
指针无情地指向美国时间夜里12点半,表盘在他腕上沉甸甸的,像是在提醒他时间的珍贵,还有将近四个小时落地。
过去七天,他横跨三座城市,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谈判、签约、路演、医院拜访,连轴转,每晚睡不到五小时,靠咖啡因和意志力硬撑。
他其实不擅长这些,他的优势一直是技术、数据、产品,而不是穿着紧绷西装在圆桌前与那些笑里藏刀的投资人斟词酌句。
“我是工程师,不是该死的销售。”他曾对着镜子这样自嘲,可合作伙伴回国之后,品牌端的事暂时还没人接得住,他只能扛,那个混蛋甚至留给他一个信息:“相信你能行。”他还不能说什么,本来就是从他舅舅那借来的人,人家开口要人回云来集团总部,他也不能不答应。
“顾总,这样下去你的身体会垮的。”贺临临出发前劝他,贺临平时说话非常不讲情面,能说出这样的话,已经是对他最大的关心。
“身体垮了可以修,公司垮了没人救。”他头也不抬地回,语气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谈论天气。贺临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默默地递上了药片和温水。他不是说笑。那些深夜偷偷吞下的药片,和悄悄抹去的冷汗,都是他不愿让人知道的秘密。
哪怕在飞机上,他也没真正休息。只是把西装换成了柔软的灰色针织长袖,把文件夹从皮革包换成了平板里的电子版,思维依旧高速转动,像永不停歇的陀螺,只是形式不同。指尖在屏幕上划过,留下一串串评论和修改意见,他的决定将影响无数人的命运。
偶尔,他会抬头看向窗外的无垠夜空,繁星如尘,那片刻他会想起儿时躺在草地上仰望星空的单纯快乐,那时的他还不知道责任二字的沉重。如今,他的肩上扛着一家公司名为“星来”,何其讽刺。
那天晚上,顾云来梦见了他们创业最艰难的日子,梦里的场景如此真实,他甚至能闻到那间破旧办公室里速溶咖啡的廉价香气。星来医疗刚起步,连最基本的生存都成问题,他们几乎是以血汗撑起了这家公司。顾云来卖掉了自己车和房子,最难的时候,一份Subway的简餐两个人分。
从小到大,顾云来一直是别人家的孩子,云来集团的少爷,从幼儿园就开始接受最好的教育,从小就被当作继承人培养,尽管如此,顾云来从未对做生意产生过真正的兴趣,他喜欢消失在实验室的角落,沉浸在生物医学和编程代码的世界里。
他早早便从家族的光环下走出,选择了不依赖家庭的独立道路,考上全国最好的大学,又去哈佛攻读博士学位,在他姥爷去世之后,他决定不依赖任何家族资源,甚至用了化名递交最初的创业计划书,就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不是靠着顾家的招牌。
他和几个志同道合的伙伴一起奋斗,经历了无数个不眠之夜,数不清的拒绝和质疑。直到星来医疗的第一款产品在临床试验中取得突破性进展,他才第一次感受到了真正的成就感,那种靠自己双手创造价值的满足,远比家族企业的现成果实来得甘甜。
如今,星来医疗在国内和国外都有了实体公司,但光鲜背后的忧虑从未减轻。中美关系的波动像一场无法预测的风暴,随时可能掀翻他们的航船。美国市场的投资人和合作伙伴态度多变,昨天还笑脸相迎,今天可能就因为一则国际新闻而变得疏远冷漠。国内的监管环境也如履薄冰,一纸政策就能让整个行业重新洗牌,而家族企业云来集团也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
他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再像过去一样选择逃避,这一切,成了他无可回避的责任,当初为了自由而奋斗,如今却被更多的责任和牵绊所困,他深吸一口气,指尖在电脑屏幕上犹豫,不知该先回复哪一个世界的召唤,那份会议纪要还亮着,刺眼的白光照得他视线模糊。他指尖轻滑,把屏幕锁上,靠回椅背,终于闭上了干涩的双眼,像是在对抗一场无形的战争。
他不是累了,只是想把接下来的四小时,用来重新排列一下逻辑、计划与资源。他默默在心里列出清单:回国后的媒体稿,必须把投资信心稳住;投资人答复,得把那些令人窒息的数字包装得好看些……
就在这时,身旁突然传来一阵不对劲的喘息声,顾云来下意识地侧头,后排靠窗的座位上,一个中年亚裔男子正死死捂着胸口,手指攥得指节发白,好像在抓住最后一丝生机。
他的脸色惨白如蜡,额头渗出的冷汗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整个人像刚从冰湖里捞上来一般瑟瑟发抖,他的嘴唇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苍白转为青紫,映着舱内昏黄的光线,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看着自己的生命一点点从指缝间流走。
“不好。”顾云来心头如擂鼓般一震,脑中警铃大作,猛地解开安全带,起身、俯身,他伸手拍了拍那人的肩膀,感受到掌心下骨架的颤抖,声音却是稳而有力,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先生?能听见我吗?现在什么感觉?胸口疼痛还是压迫感?”
那人嘴角痛苦地抽搐了几下,舌头在牙齿间笨拙地打转,发出几声卡顿模糊的音节,像风箱漏气的呜咽,还没等顾云来进一步判断,他眼睛骤然上翻,露出可怕的眼白,身体如触电般剧烈一抖,继而如同断电的电器,软绵绵地陷入椅背,像一具空荡荡的布偶。
他立刻屈指探向颈侧动脉,手指在皮肤上轻轻按压,无搏动,他迅速拨开对方眼睑,瞳孔对光无反应,意识丧失、呼吸衰竭、心跳骤停、瞳孔散大,脑海里所有临床标志在一瞬间串联成线,如同闪电划过夜空,在他脑海中飞快闪过,汇聚成两个可怕的字眼:心源性猝死。
瞬间判断完成,那种与死神赛跑的紧迫感击中了他。顾云来当即挺直身子,深吸一口气,胸腔共鸣,沉声发出如同军令般的指令:“空乘,病人心搏停止!立刻拿AED设备!需要医生支援!”
空乘的声音在机舱响起:“各位尊敬的乘客,头等舱有乘客突发急症,情况紧急,如果您是医生或医护人员,请立即与机组人员联系。谢谢合作。”
他动作娴熟地将病人侧身,手指灵活地解下安全带的束缚,把座椅调整至平躺状态,动作既迅速又轻柔,托住对方颈部,动作干净利落,每一步都精准无误,肌肉记忆超越了思考。
他脱下刚穿上不久的灰色针织长袖扔在一边,他跪下身,双手在胸前交叠,掌根稳稳地压在病人胸骨中央,正对心脏的位置,掌根用力,垂直按压。压力精准地通过手臂、胸骨,直达那颗停滞的心脏。
“一、二、三、四……”他低声计数,声音低沉而坚定,语速稳定如节拍器,每一下都精准地压下五到六厘米的深度,胸骨在他掌下微微弯曲又回弹。他按压的频率严格控制在一百到一百二十下之间,手腕关节在连续用力中开始隐隐作痛,他咬紧牙关,身体随着每一次按压微微起伏,却没让呼吸乱掉一分一毫。
“不能再失去一个了,”他在心中默念,“就算是陌生人,也值得一搏。”此时,整个头等舱寂静到仿佛时间凝固。其他乘客不知何时停下了所有动作,电子设备的光亮一个个熄灭,只剩他的手与节奏,分秒不差地起伏,如同生命的最后号角。
他没有抬头看这一切,汗水顺着鼻尖滴落,心跳如鼓,肌肉酸痛,但他的眼神依然如炬。每一下按压都像在和死神掰腕子,较量着生命的韧性与死亡的不可避免。
在这万米高空的狭小空间里,在这陌生人的胸口上,顾云来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同样倔强,同样与命运抗争,同样不肯低头。只是这一次,他是为了别人的生命而战,而不是自己的公司,也绝不许输。
“坚持住,”他对着陌生人轻声说道,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我们都得活着。”
突然,一阵急促而有节奏的脚步声穿过帘子,有人来了。
顾云来没抬头,双手依然保持着精准的按压节奏,汗水从鼻尖滴落在病人胸前。他只听见一个声音,一个让时间仿佛在他耳边凝固的声音。
“我是医生。”
那嗓音低而沉稳,不带一丝慌乱,仿佛即使是死神也要在这声音面前退让三分,这声音像一把钥匙,在顾云来心底某处生锈的锁上轻轻一转。
紧接着,一道身影如同闪电般划入他的视野边缘,在他身旁迅速而优雅地蹲了下来。白衬衫微微皱着,袖子随意却整齐地卷到小臂,露出线条分明的肌肉和几道细小的伤疤。
他没有废话,连自我介绍都省略,瘦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如同精密仪器般迅速落在病人颈侧、眼睑上方,冷静地检查着生命体征,动作干净利落,一眼就看得出是千百次经验压出来的精准与果断,不慌、不停、不浪费哪怕一秒钟的宝贵时间。
“病人心脏骤停。”他说,语气冷得像极地冰川,却隐含着救命的热忱,“立即除颤。空乘,AED。”每个字都像是精确计算过似的,不多不少。
“帮我解开他的衣服,摘掉所有金属物品。”医生对着顾云来补了一句,眼神始终没有离开病人。
顾云来怔了一瞬,身体里某个尘封已久的记忆开关被猛地按下,他没来得及多想,动作迅速地解开病人的衬衫,轻松应对那些纽扣,解下腰带,摘掉手表和金属饰品,配合得像是早已习惯了并肩作战的节奏,像是他们从未分开过。
医生从AED中取出电极贴片,修长的手指轻轻撕开保护膜,俯身贴在病人苍白的胸前,一贴在右上胸,一贴在左下胸,避开心脏正中央。。
顾云来本能地跟上了节奏,心脏狂跳却手稳如磐石,甚至提前一步递上剪刀,又默契地递来酒精棉片,擦拭病人胸前的汗水,确保贴片能紧密贴合。甚至在对方还未开口时,已经拆好了氧气面罩,调整好氧气流量,展现出一种近乎心灵感应的默契。
他们之间的配合,就像两颗相隔多年后重新找回彼此轨道的行星,在宇宙的轰鸣中精确咬合,无需语言,只靠眼神和呼吸的频率。周围的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他们之间流动的那种无声的默契,那种只有经历过生死才能锻造出的信任。
“AED开机。”
“贴片连接成功。”
“请勿触碰患者,正在分析心率。”机械的提示音冰冷地响起,舱内顷刻间陷入死寂,仿佛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时间都不敢前进半步。
顾云来一动不动地盯着AED的屏幕,感觉自己的心跳都悬在那条忽明忽暗的波形线上,随时可能坠落。短短几秒钟,像被无限拉长成一个世纪。他的指甲无意识地陷入掌心,留下四道月牙形的痕迹,那微小的疼痛是他唯一能感知自己还活着的证据。
“建议除颤。”
医生没有丝毫犹豫,手指稳稳地按下闪烁的红色按钮,仿佛在签署一份与死神对抗的契约。他的眼神如同激光,穿透病人的胸膛,直视那颗挣扎的心脏。
电流瞬间划破寂静,如同一道无形的闪电,病人的身体像被无形的手猛地拎起,又重重落下,像一具断了线的木偶。整个过程只持续了不到一秒,却像是把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顾云来死死盯着那条线,指节用力到发白,心跳快得几乎无法呼吸。几秒后,那冰冷笔直的波形终于开始起伏,缓慢、微弱,如同新生儿的第一声啼哭,但清晰可辨,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