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趟旅途唯一的污点,就是那上官岐阴魂不散。
晚间用膳,柳渡、顾虚白二人在掌柜的盛情邀约之下,各自小酌了两杯。
掌柜饮了不少,有些微醺,正聚精会神地听柳渡给他们讲此前在广陵听闻的怪谈——
传闻有个赶考书生,无端染上一种奇症,可进入他人梦境,窥见记忆。他便借着这种异能,潜入考官的梦境,从而顺利过了乡试、会试。但到殿试前夕,主考官竟于半夜暴毙,书生被困在梦魇之中,魂魄清醒,无边黑暗……
说至此处,一个幽幽男声从掌柜身后传出:“公子,你们在喝什么好东西呀?”
掌柜被这一吓,哎哟一声直接翻到桌下。柳渡连忙又是掐合谷又是按人中,才将掌柜翻到脑后的白眼勉强翻回来。
这一番折腾,众人酒意都散了个干净。
上官岐脸上写满无辜,伸手从旁边拖过一张椅子坐下,朝那刚缓过神来的掌柜笑眯眯道:“哥哥,不好意思啊,惊扰了。”
掌柜这会儿三魂七魄才刚归位一半,可一瞥见上官歧那张过分俊美的脸,便霎时难以控制表情,没出息地咧起嘴:“哪里哪里,来者都是客!这是我自家酿的梅子酒,要不尝尝?”
顾虚白嘴角抽了抽,碍于掌柜的面子,勉强挪了挪身子,空出个位置来。
上官岐脸皮厚如城墙,尝了一口,连连夸赞这酒酿得妙不可言,三言两语便哄得那年过半百的掌柜满面红光,笑纹开成了朵花。
顾虚白瞧得心烦,索性转过身去,朝向柳渡,给他斟了一杯:“不理他,咱们喝。”
柳渡接过酒盏,轻抿一口,却依然盯着上官岐的方向,若有所思道:“唔……他这招好像还挺管用的。”
顾虚白皱了皱眉:“什么管用?”
柳渡侧头看向他:“哥……哥?”
顾虚白刚入喉的酒一下子卡在舌根,倏地烧到了头顶:“咳……这酒劲儿挺大。”
柳渡嘴角一弯,笑出声来:“我发现你,对别人的时候那么游刃有余,轮到自己怎么就一点就着?”
“你故意的吧?”顾虚白给他这么一激,反倒镇定下来,故作坦然道,“好呀,反正要回南越,我娘早就认了你,不如以后都这么叫吧。”
柳渡仰头将杯中酒一口饮尽,眼神开始变得丝丝缕缕起来:“总在嘴上占我便宜,未免不太厚道吧?”
那厢上官岐一面与掌柜调笑,一面耳朵仍竖得尖尖,听到这句,立刻凑过来,委屈巴巴地冲柳渡噘嘴道:“柳大夫,你也觉得公子不厚道,对吧!”
“确实。”柳渡笑着点了点头。
顾虚白心里微微一动。细想来,他已有多日未见柳渡如此开怀了。
这些日子以来,他总是觉得柳渡身上的变化有些不太正常,仿佛过去那个灵魂被硬生生地抽离,而填进去的新人,尚未与这身体完全融合,有时候不经意间,便会透出些微妙的不协调感。
譬如偶尔他弯起嘴角时,眼底如一汪深潭,看不清笑意。
此刻,倒像是真心实意的开心。
顾虚白便也笑起来:“你怎么反倒站在他那边了。”
随后故意沉下脸,斜睨了一眼上官岐,揶揄道,“你就会见人下菜碟。”
上官岐不服:“那还不是因为公子你油盐不进!柳大夫比你脾气好多啦……”
柳渡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那……要不以后你跟着我给人看病吧?只是有些辛苦……”
上官岐眼前一亮,刚想回一句“不怕苦”,却被顾虚白一掌罩住脸,硬生生将他脑袋拧转了回去:“再议。你先陪人喝好了,瞧你刚才把人吓得。”
上官岐美滋滋地转过头去,就当他同意了。
第二日启程,顾虚白虽仍未松口让上官岐同乘一舆,却也没再阻拦他尾随其后,算是半推半就地应了。
广陵地接南越,舟车不疾,三日便到了郡城。
李泱看起来气色不错,早站在门前等候。远远望见他们,便笑着迎上来。
一眼瞧见柳渡,她眉眼都亮了几分,竟比见到顾虚白还欢喜:“太好了,你们一道回来了。
“之前你说要走,干娘还难过了好几日,心想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你。”
柳渡微微俯身,恭敬朝她行了个礼。
顾虚白和母亲寒暄了两句,问道:“步青呢?不在府里么?”
李泱答道:“入夏了,沿海风急浪高,往年这时节流倭作乱就会多些,步青需要经常在各县巡守,今天也出去了。”
她话音未落,眼角余光瞥见他们身后跟着个生面孔,神情一讶,旋即笑道:“这位公子又是?”
顾虚白瞥了一眼,刚好张口。
上官岐十分自觉地快步凑上来,乖巧作揖:“伯母,在下上官岐,先前是顾公子的朋友,往后是柳大夫的徒弟!”
“好、好!”李泱见他这般伶俐,忍不住也乐呵呵地笑,“孩子们这一路都累了吧,已备好了饭菜,先进来吃饭。”
顾虚白领他们进府,在前边走着,又想起什么,脚步一缓,用胳膊肘毫不客气地怼了上官岐一下,低声道:“吃饭可以,留宿不行。自己去找地方,听到了吗?”
上官岐假装一个趔趄,捂着胸口看他,脸上作出受惊的神色:“怎么顾公子净想这些?我可不是那么随便的人。”
柳渡听此,忍俊不禁。
顾虚白一口气噎住,又见旁边柳渡幸灾乐祸,凉凉道:“你还笑,他说你是随便的人。”
柳渡、上官歧:“……”
在都督府里歇了几日,柳渡心里一直记着,这趟回郡城,得找时间去拜访庄景和。但还没等他动身,庄景和却先来了。
那日下午,日头已落下一半,刚下了一阵不痛不痒的雨,空气还是十分闷热。
李泱、顾虚白与柳渡三人围坐在池边小亭中乘凉。水面微泛,远处蝉声阵阵错落,亭中却难得清静。
李泱吩咐砚儿去井中取了只西瓜来,接过小刀,亲自切开。
“来来。”她将切好的瓜分到小瓷盘中,亦递给砚儿一块,“今年这天也怪,才刚过小暑,就热得叫人喘不过气。”
瓜瓤鲜红,汁水迸溅,还透着井水的寒意,一股清甜气息扑鼻而来。
正吃着,门外忽有人通报:“庄大夫来访。”
李泱一听,笑着起身迎人:“他每隔十日来给我诊脉一次,你们回来,我倒差点忘了。”
不多时,只见庄景和走进后院,一面用袖口擦拭额头汗水,神色间亦带着几分夏日疲意。
柳渡起身施礼,唤了一声:“前辈。”
庄大夫一见柳渡,立时眉开眼笑:“哎哟,柳大夫回来了!”乐呵呵地拍拍他的肩。
顾虚白在一旁笑:“他们是看见你比看见我更高兴。”
“这孩子。”李泱嗔怪,顺手给庄景和递了块冰瓜,“大热天,让您受累,先歇会儿。”
庄大夫也不客气,接过咬了一口,半是打趣道:“这倒好,我本是来工作的,结果倒像是故意蹭吃蹭喝。”
李泱莞尔:“本来我的身子就好得差不多了,刚好孩子们都回来了,一块儿坐下聊聊天。”
几人正闲话着,院门外脚步声响,顾步青也回来了,手里拎着一竹篮子新摘的杨梅。
“怎么,都在这儿?倒巧了。”她把杨梅搁到盘中,顺势在顾虚白身旁坐下,“赵慎的娘从姚县来看他,顺道给我也拎了些,他说,得抓紧吃,这热天,过一日就坏了,矜贵得很。”
几人寒暄过后,话题不觉转到南越近况。
自纪璋登基以来,连着颁发几道圣旨。先是彻查盐务,颁布盐引新法;而后又下旨通修水渠,通济南北。
渚江自西北宛州发源,蜿蜒流经沧平、江邺等数郡,至渚郡中部,忽折一道大弯,与广陵淮水相汇,再自南越入海。
然在那拐弯处,河道狭隘,泥沙淤积,洪涝频发。殃及两岸黎庶,怨声载道。
纪璋便下诏,命上游沧平开凿蓄水池、广种植被;渚郡河道削弯取直、疏浚淤泥;下游广陵则拓宽两岸、修筑堤坝;南越入海口设建码头,通连内河海运。
此举不仅治水,亦打通了南北水路,使江南商贾,可从这运河直抵京师。
庄景和用帕子拭了拭手,道:“这等工程,倒是利好千秋万代的大计,就是圣上太着急了些。
“先皇在世时,广陵修那个日月湖,就修了三年。
“这回上下游同时动工,一年之内便要完成,是不是步子迈得太大。”
顾步青听罢,撇了撇嘴,道:“当年那沈维,修池子的名头下,实际就是给自己凿了个后花园。
“三年,那么大点个湖,用勺子挖都挖出来了,也不知道贪了多少银两。
“这回看来,皇帝是下了真决心的,我倒觉得是件好事。
“而且南越这边的工程不重,只需加修几处码头便是。”
李泱颇为赞同:“的确。说来历代都知道渚江那道弯是涝灾的根因,却又只是年年清淤,治标不治本。
“还是当今圣上有这等大刀阔斧的气魄。
“若是南越码头修成了,往后商运通达,岂止一郡之利。”
顾步青点头,拈起一只杨梅,随手投入口中,继续道:“是啊,这几日泗县府衙门槛都要被踏破。
“郡城各大商铺都去打听码头建设规划,盘算着要去旁边置地开铺子。
“侯乾坤本来再过两年就要卸任,遇到这等好事,眼睛都快笑不见了。”
顾虚白低头拨弄着手边的茶盏,语气淡淡:“也是因你定的那套赏罚机制,激发这些官员在任期间拼命立功,退位时便能获得不菲的功勋以及银两奖励。
“可上游那些郡县的太守,未必有这份心思。他们原本安安稳稳做了几十年太平官,如今一道圣旨下来,额外要承担这等劳心劳力的苦差,恐怕难免心生算计,趁机捞上一笔。
“自上而下,层层剥皮,真正落到工程上的,未必剩几成,遑论那些真正出苦力的工人。”
“倒也未必。”顾步青插话,“这回皇帝特地委派工部员外郎张承礼,兼任水利使,专督此役,就是为了避免官员贪腐。”
顾虚白挑了下眉:“张承礼?”
顾步青点头:“嗯,中书令张仲凌的长子。这次盐业案,张仲凌立了大功,皇帝也是有意提拔新人,着他下去主持大局。”
顾虚白闻言,侧目看了柳渡一眼。
顾步青又道:“前两日广陵新太守裴溯也来了一趟南越,特地请教沟渠堤防架构,顺带借了几个营里有经验的工匠。
“他的年纪也不大,不过二十七八,行事干净利落,不似那等中饱私囊的官场油子。”
庄景和还是有些忧心忡忡:“这事本是好事,只是……如此浩大工程,一口气从国库里拨出这许多银钱,很伤元气。
“而且,也不是建成了就能高枕无忧,都是长年累月的开支。这事业啊,也不能太急功近利。
“就像就像那日夜劳作的工人,看着眼下挣了银钱,筋骨透支,花上十年八载,也不一定能缓过来。”
他顿了顿,又道:“这几个月,我们医馆多了好些劳痹症的病人,轻则手脚酸麻,重则四肢关节水肿,连个饭碗都端不稳。一问,都是这工程上的人。”
柳渡一直静静听着,这时方开口,问道:“可有法子医治?”
庄景和道:“大都是急性的,若早些调治,还是能好的。
“需用一种草药,名唤针蒌,捣碎后服用,祛湿止痛,见效极快。
“这草药长在海边盐碱地,生得极快,价格也贱,随便挖一把就能用。
“但它三年开一次花,开完花后就不中用了。
“今年偏偏天气炎热得异常,针蒌竟齐齐开花,眼下市面上药源紧张,价钱疯涨。
“而那些劳痹病患数量日增,若拖上几月不治,就会转为慢性。最近最叫我头疼的,便是此事。”
柳渡忖了忖,道:“这药草是不是形状如针,但触感又十分柔软,开白色小花?”
庄景和道是。
柳渡点点头:“我在小南山林间见过不少这草。那时不知其名,只当是寻常野草,未曾留意。
“劳烦前辈这两日帮我寻几株来,我去一趟小南山,找法慈方丈问问,看看那山里是否还有未开花的药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