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儿端着一盘新熟的枇杷和杏走进来,果香清甜,弥漫在空气中,稍稍冲淡了刚才屋内的紧张氛围。
顾虚白将母亲的面纱又轻轻放下,吩咐砚儿去取夫人的病历。
“血分有热…内火上炎…思虑伤脾…瘀血阻滞…”柳渡细细看去。
他方才就有一些犹疑,寻常湿热,应该不至于会导致关节疼痛,更何况李泱脸上的红斑,也和那湿疹并不十分相似,颜色更深一些,似乎是从肌肉深处渗出来的似的。
从方子来看,庄大夫诊治的思路,确实也不仅是针对常规湿热,还加了些凉血解毒、疏风清热的药物,显然也是察觉到了夫人的病似与往常不同。
但听李泱的语气,似乎她并不知道自己的病有异常,或许是庄大夫怕她担心,也或许是他尚未把握准病因,不好妄下论断。
柳渡思索片刻后,温声安抚了几句,见李泱精神不济,便让她先歇下了。
顾虚白刚才就觉得柳渡似乎有话要说,但碍着母亲在场,于是出了屋子,便问道:“是有什么问题吗?”
柳渡心想,这人的眼睛实在是太毒,一点都瞒不过,便只好一五一十将心里的疑惑告诉了他,又问能不能和庄大夫当面讨教。
顾虚白应允,当即差人去请庄景和。
不多时,庄大夫便匆匆赶来,虽年近半百,鬓角略有银丝,却仍显得精神矍铄,步履稳健。
庄景和虽出身世医之家,但性情谦和,见柳渡虽是一介民间游医,却丝毫未露倨傲之色,反倒抱拳回礼,诚恳道:“夫人的病情确实有些特殊,庄某医术有限,实在未能理解其中症结。
“按理来说,寻常湿疹,不至于引发关节疼痛。夫人过去发病,也只是在肘部、肩背处有成片红疹,这次偏偏双颊灼红严重。”
他又翻看先前开具的药方,指与柳渡:“最初我也是按照治疗常规湿疹的思路开方,发现效果并不显著,便加了几味解毒消炎的药,像黄连、地丁等。
“夫人脸上的斑块倒是有稍许好转。但奇怪的是,那关节疼痛却变本加厉,不知何故。
“柳大夫在江湖行医多年,见过的病例远胜庄某,如果见过相似症状,也还烦请不吝赐教。”
柳渡没有想到庄大夫竟如此恳切,他原本还有些拘束,此刻不禁为先前自己的刻板想象而有些惭愧。
那再要客套,就显得多余了,便也直言道:“不敢当,我的感觉和前辈刚才说的差不多,夫人这病看起来不是寻常湿疹。
“这症状,表面看是湿热郁结,向内侵入脏腑骨骼。
“可我仔细想了想,似乎这顺序好像反了——通常湿热入体,皮肤会先发病,但夫人是先感到关节疼痛,再起的红斑,对吗?”
庄景和略一思索,随即点头:“的确如此。”
闻言,柳渡心下已经有了几分确认。
他想起数年前,在广陵郡谯县接治过一个病人,也是女子,症状相似,言说自己浑身骨骼仿如刀割,满身皮肤起红斑后又溃烂。
随后病情急转直下,五脏六腑皆被毒邪侵蚀,最终口鼻出血而亡,死状惨烈。
如果李泱得的是同一种疾病,那便是极其凶险……
柳渡不敢将实情尽数道出,徒增恐慌,便只挑了部分:“那难怪庄大夫此前开的清热解毒方剂有所效果。
“不瞒诸位,此前我在乡下行医时,也曾见过一名类似的病人。”
庄景和与顾虚白顿时眼前一亮,一脸希冀地盯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柳渡顿了顿:“当时我仔细研究了那病人的情况,推测出这病是起于脏腑,发于体表,因此用清热解毒的药能压下表面症状,只是无法彻底根治。
“但我从那几本医书里见过,若是从外向里,药剂尚能见效,但若病从内向外,只能施以针灸。
“我不懂施针,便只好请他们去找其他大夫。后来听那病人的丈夫说,似是有些效果,但……”
“但什么?”顾虚白急切追问。
柳渡抿了抿唇,终究没有说出那句“但最终仍未能救回”,只是道:“但那妇人家境贫寒,只施治了两次,便因无力支付医费就放弃了,之后便再无音讯……
“所以,我也不知道这法子是不是真的有效。”
顾虚白和庄大夫对视了一眼,似是松了一口气。
柳渡虽隐去了部分实情,但所言也不假。
在这个年代,富人可以用钱买命,穷人就只能拿命换钱。
人在活着的时候,便已是不同命、不同价,而面对死亡这唯一公平的事情,富人依旧能比穷人更体面些。甚至若手中银两足够,还能与阴司鬼差谈谈价码。
庄景和点头道:“柳大夫所言极为关键,既然如此,我们便试试吧。”
庄大夫在南越郡城人脉深厚,与众多医者往来密切,向柳渡借了那本未完稿的手记,准备回去同众人商讨,研究施针方法。
柳渡便留在府中,代替庄大夫给夫人调养。
他重新调整了药剂方子,计划先稳住体表症状,缓解疼痛,再加几味中和温补,让夫人能够多些进食,夜间安眠,恢复体力,也能延缓病势侵蚀。
夜已深了,一日忙碌下来,加之前日马车颠簸,已是浑身酸痛身心俱疲。但可能是因为白天思虑过盛,柳渡竟难以入眠,辗转反侧了一会儿,索性起床,披了件外袍,步出屋外。
春分将至,夜色澄澈,银盘当空,月色如练。
院中池子波光粼粼,岸边竹影静静流泻,倒映其间。明明无风,竹叶却兀自沙沙作响。
他目光一转,却发现那池边还有一人。
顾虚白亦难以入睡,倚坐在水边回廊上,身影静默,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的左腿随意搁在长凳上,手里松松地执着一根枯枝,漫无目的地拨弄着池水,不知在想些什么。
游鱼受惊,倏地散开,在水中拖出一道弧形的涟漪,顷刻又归于平静。
柳渡静立,踟蹰了一会儿,还是向他走去。
他原本想好了诸多可以开启的话题,关于李泱夫人的病情,安慰他顾尚书和夫人都会没事的等等,行至近前,却又什么都不想提了。
顾虚白眼睫低垂,他早就听到了柳渡的脚步声,却也并未抬眼,看起来像是被抽空了力气一般疲惫。
他的眼睫本就很长,柳渡在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是被救的那次——便发现了,竟比一般女子都长些。如果凑得足够近,甚至能察觉到似是不耐烦、又有些不安似的轻微翕动。
柳渡抬腿跨过长椅,面朝池塘,和他隔着一小段距离坐下。
不知过了多久,柳渡缓缓开口:“我之前说,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没了,不完全是真的。”
顾虚白的嘴唇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却并未答话。
“我没有见过我的父亲,但一直和我娘生活在一起,直到四岁那年……她突然就丢下我不见了……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似的。
“我娘很美,是街坊邻居都公认的美人……但他们嫉妒我娘,说她……不是好人……
“后来我娘不见了,他们就说,我娘是得了花柳病死了。
“我不信,我娘从来身上都是香香的,很好闻,怎么可能得这么脏的病……
“但后来,一年一年过去,我开始忘记她长什么样子了,然后,她的味道我也不记得了……
“然后梦里,她也不来了。
对孤独的人来说,时间是一种很残忍的东西,它会将人仅有的记忆一点一点偷走,并用新的、虚假的记忆将其进一步掩埋。
柳渡俯下身,指尖轻轻触及池水,涟漪便一圈一圈晕了开去。
“我试过,把娘的模样画下来,尽可能去抓住关于她的一切,但她还是像水一样,再怎么努力,都会从指缝里溜走,过不了多久就蒸发得一干二净……
“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我记忆中的娘,和我当初画下来的娘截然不同。
“我就把那张画撕了。”
他哂笑一声,然后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
十五的月亮盈满如玉,皎洁而华美,可再过几日,便会渐渐消瘦,化作一弯新月,继而隐去。
“如果一开始就从未拥有过,人是不会感到难过的。
“但如果感受到过幸福,再戛然而止的话……
“但真的好神奇,记忆真是很公平。我本来刚想说,失去的时刻很痛苦,
“可现在回忆起来,又好像只是旁观了这一切,那些痛苦从未存在过一样。”
顾虚白轻微动了一下,抬眼看向柳渡,目光幽深。
柳渡未回头,因此并没有看到顾虚白的眼神。
他盯着那轮圆月,缓缓眨了眨眼:“我很喜欢你的母亲。不知道为什么……她让我想起我娘。”
他像是自言自语般,兀自说了下去。
“但也可能,只是我自作多情的想象吧……
“如果我娘真是这样的,又怎么会不要我呢?
“有时候我真的宁可相信,她只是死了,而不是……”
说到这里,他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失言,回头看向顾虚白。
抬眸的瞬间,便撞进了顾虚白深幽的眼睛里,那眼神之中,仿佛有许多说不出来的极为复杂的东西。
顾虚白一顿,移开目光,转眸回来的时候,眼里已平静如常。
“谢谢。”顾虚白说。
他的声音有一些哑,听不出情绪。
“会没事的。”柳渡开口,声音闷闷的。
然后,他直起身,定定看向顾虚白的眼睛,又极其固执地重复了一遍。
“会没事的,我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