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柳渡立刻给出了积极的回应,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得到了奖赏一般。顾虚白终于给他抛出了救援绳,这两日悬在半空中的窘迫,总算能沿着绳子悄然落地——这时候,就算让自己去戏台子上演两段,或许也能勉强答应——而且,那船灯真的好美,他早已悄悄往码头瞥了好几眼。
顾虚白无奈。他主要觉着,柳渡前两日看起来似乎有些不高兴,大概是因为自己说话还是太直了。
可这人真好哄啊,搞不好不用这么麻烦的,一串糖葫芦就能解决……但话已说出口,只得领着柳渡,前去码头打听船资。
还未走到码头,身后便有人高声唤道:“顾公子——”
顾虚白疑惑回头。只见一人挤挤攘攘地把自己从人堆里扒了出来,一身正红袍子,绣了对茶花带喜鹊,肚腩溜圆,撑得那喜鹊都胖了三分。
顾虚白的视线自那发福喜鹊向上挪去,有点眼熟——瞥见头上官帽,哦,这下认出来了。
“侯大人。”顾虚白微微颔首,朝对方作了一揖。
“哎呀,顾公子,您来也不提前和下官说一声呀。”侯县令笑得一脸堆肉,脸上写满了“谄媚”二字,嗔怪似的拖长了调子,实则声音似要滴出蜜来,“好让我提前给您安排专人接待嘛。”
顾虚白最怕这种场面,脸上顿时露出了一丝不耐:“侯大人,您太客气了,我就是和朋友随便逛逛。”
“这怎么会是客气哪!”侯县令肥厚的手掌搓了搓,堆起更殷勤地笑,“顾公子您能来这灯节,这码头都沾了光!看公子和朋友是要坐船是伐。”
转头便吩咐随从:“还愣着做啥,你们这群没眼色的,赶紧去给公子备条大船呀,啧,再叫几个弹琴唱曲的,必须要给我们公子伺候好了!”
“真的不必了。”顾虚白抬手按下,正色道,“我和朋友有事要谈。”
侯县令见他面色严肃,只好讪讪一笑,不敢强求,但仍坚持要给他们安排船只。顾虚白推辞不过,只得勉强应下。
侯县令一众一路护送顾虚白和柳渡上船,二人方才摆脱了那黏糊糊的发福喜鹊。
柳渡满肚子的好奇憋了一路,但他猜想,顾虚白从未提过家里的事,大概是不喜欢说罢了,他自己也没这习惯打听人家的私事。
于是,“有事要谈”的两人再次回到了熟悉的尴尬中。柳渡心不在焉地扒拉着桨,小船缓缓驶离码头,穿过成群结队的船只。
还是顾虚白打破了这层古怪的沉默。
“你是不是怕我?”他问。
呃……?柳渡愣了一晌。他想了想:“不怕。”
这也是实话,困扰他的,更像是一种陌生的惶惑不安 ,不是害怕。
顾虚白点了点头。他双手握稳船桨,轻轻一撑,小船如游鱼般掠过众多船只,滑出一道涟漪,最终在近海边缘缓缓停下。
海水最初是浑黄色的,底下翻涌着泥沙,到了一处,突然变成了湛青色,那中间竟然不见丝毫过渡,像一条清晰的分割线。
小船在那条交界线上随波起伏。柳渡伸手抚触,海水冰凉。
“刚那人是泗县的县令。”顾虚白主动递过话头,似是看穿了柳渡的好奇,“你可以问。”
柳渡本想说,随便打听别人的家事不太好,想起那日顾虚白的嘱咐,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小心翼翼地把沾湿的手收回来,窝在膝盖上,又想了想,找了一个无甚紧要的问题还了过去:“你俩认识?”
顾虚白瞥了他一眼,并未接这句废话:“我妹妹是南越郡的都督,以前在府里见过几次。”他顿了顿,又蹙眉吐槽,“这人喜欢捧高踩低,蛮讨厌的。”
都督?妹妹?啊?
虽然只有两句话,但巨大的信息量毫无预警地冲入柳渡的耳朵,海水平静,但他脑中已卷起一片惊涛骇浪。不由自主,表情管理便有些失控。
顾虚白好整以暇地,抬手把他快惊掉的下巴合上,轻笑:“不用这么惊讶吧。”
他这人体温较常人高,触及自己皮肤的时候,就像被烫了一下。笑起来的时候也一点都不冷,柳渡想,他怎么就不能一直笑呢,而且他沉默也就罢了,怎么一开口就是让人接不上来的话题,太可怕了。
而且他说,“你可以问。”这叫他怎么问呢?你妹妹是都督,统领一方军队,你呢,你怎么在寺里修行?
要不还是把他丢海里去吧。他颤颤巍巍地想。
顾虚白懒洋洋地朝后一仰,倚到甲板上,然后趁他走神的空当,竟随手掬了一捧水,扬到他的脸上。
“你这两天是在生气?”顾虚白慢悠悠地晃着手指上的水珠,“原来话不是挺多的吗?”
柳渡还没从那冲击中回过神来,就被冰凉的海水激得打了个哆嗦。他没见过这样的人。先是让他闭嘴,然后怪他,怎么不说话。
刚才他还心怀感激,说顾虚白总算给自己递了根绳,让他能重回地面,这会儿却发现绳的那头还拽在顾虚白手中,他用力一拽,自己又再次被悠到半空中,而他似乎很享受看到自己手足无措的样子。
但柳渡没学过生气这项技能,他就是有些委屈。
“没有。”柳渡掏出帕子,把脸上的水擦了,声音很轻,“我……只是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你高兴。你不让我打扫屋子,我就没有再打扫了,但你不让我用客气的语气说话,我就不知道该怎么说话……”
顾虚白脸上露出一丝无奈,他这番话,倒显得自己像个恶人:“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问什么就问什么,我的意思是这个。”
柳渡没有太明白:“但我说了,你要是不高兴呢?”
顾虚白不禁失笑:“那你不说,怎么会知道我高不高兴?”
柳渡被绕了进去。他觉得好像有点道理,虽然顾虚白喜欢把他吊起来,却没想让他真的摔下去,他又觉得顾虚白心眼不坏。
于是想了想,还是问了:“那你妹妹如果是都督,也就是将军,那你岂不是将军的哥哥?怎么又会去白鹭寺呢?”
顾虚白闻言,神情如故,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是我父亲把我送进去的。”
他看起来似乎没有不高兴的样子,柳渡松了一口气。
“不过我本来也对统兵打仗没什么兴趣。当时朝局比较复杂,父亲背负了很大压力,就干脆对外宣称我一心向佛,也是为了避一避风头。”
“那你父亲是……”柳渡又好奇追问了一句。
“兵部尚书顾行止。”顾虚白道。
这并不是不可言说的秘密。
元昌三十三年,南越郡都督顾行止奉先帝之命南下濋州,讨伐俚蛮,屡建奇功。
两年后,先帝崩逝,今上纪灵即位,改元“建隆”。顾行止因随驾征伐之功,进封骁骑大将军。然皇帝多疑,忌其军功太盛,恐其在南越根深蒂固,自成一方势力。
为解圣心疑惧,顾行止主动请辞都督之职,皇帝遂召其入京,拜兵部尚书,位列三品。
然朝中仍多流言,谓南越旧部忠心耿耿于顾家,忧其子顾虚白年岁渐长,恐将继承父业,威胁朝廷。
顾行止遂一不做,二不休,将顾虚白送入白鹭寺,妻女亦遣回南越,至此,皇帝疑心方息。
“嘶——”柳渡倒吸一口凉气,亦仰倒在甲板上。
柳渡虽出生在京城,但始终觉得,自己和那些贵族、官胄,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平时在街上遇到那些装饰华丽的马车,他总是下意识避过,低头不看。那些人、那些世界对他来说,就像正午时候的太阳,目视太久会伤及视力,便只剩下余光中一些模糊的轮廓,难以凝聚成像顾虚白这样的,如此清晰的、鲜活的面孔。
他们如今还坐在同一条船上,顾虚白刚才还拿水泼他。他有种极不真实的感觉。
他原本觉得,顾虚白清冷,似乎无所求也无所给予,总是像个旁观者一般冷睨着,未曾想,他自己竟也背负了如此沉重又跌宕的命运。他几乎是瞬间感同身受了那种空洞的无可奈何,原来顾虚白才是那个被悬挂在半空中的人,一过还是十五年。
顿了顿,他轻轻地问:“虚白兄,那你自己想留在白鹭寺吗?”
顾虚白没有作答,只是定定地看着柳渡,过了半晌,将问题丢回给他:“那你呢?你会在这里呆多久?”
柳渡一怔,他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他过去的自由,庸俗地说,构筑的根基就只有银两,盘缠用完了便歇脚一阵,攒了点钱就上路,没有什么够不够的时候,也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游荡在一个城和一个城之间,一座山和一座山之间,时间对他来说,是最不重要的计量单位。
他便只好老老实实地说:“我不知道。”
但小南山带给他一种特殊的情绪,不只是感激。他有时甚至会用手掌和嘴唇触碰那些微凉的树皮和土地,将法慈方丈和师父们,还有顾虚白带来的那些感动,一点点嚼碎了,混着那些苦涩的药草,吞到自己的肚子里去。直到有一天,他尝不到苦意了,自然会知道这个答案——他想象中的离别可能会是这个样子的。
“我没有父母,也没有家。”柳渡的声音十分平静,“所以去哪里都差不多。”
他认真想了想,又修正了刚才的表述:“唔……也不完全是差不多……可能还是会先考虑没有去过的地方吧。”
顾虚白沉沉的眼神落在他身上,柳渡被他盯得有些不太自在。他总觉得顾虚白的眼神里带着锋芒,一眼就能看到人心底,于是转头避开,望向远处。
夕阳开始没入海面,那边缘的海水便像火一样烧了起来。
“那你去过哪些地方?”顾虚白又问。
柳渡认真地数了数:“江邺……渚郡……广陵……靳阳……南越……其实还挺不少的。
“哦……我想起来一件好玩的事——”他又忍不住回头,顾虚白眸色幽黑,深不见底,他只对视了一瞬,便逃开了。
“我离开渚郡往西南边走的时候,遇到了一条很大的江,江水轰隆轰隆,声音像打雷一样,岸上长着一种蓝色的花,药经里说,它是甜的,能治口疮。
“然后呢。”
“然后我就采了来,尝了一口,结果苦得我舌头都快麻了,嘴皮肿了大半日。才发现搞错了,那甜的药草,茎秆上没长白毛,我吃的那个有白毛……”
顾虚白笑了起来:“你是神农吗,万一有剧毒怎么办?”
柳渡偷偷看他,确实笑起来比较好看:“不会的,只尝一点点,最多就肿成猪头。”
顾虚白好像对他旅行的故事很感兴趣,柳渡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愉悦,又不免生出了些恻隐之心来,看来兵部尚书的儿子也不好当,被放到寺里,哪儿都不能去,也挺不自由的。
他便又搜刮自己的故事袋,讲了一些路上的趣闻给他听。顾虚白只是用手撑着头,不错神地看他。
讲到广陵的时候,一朵烟花倏然跃上天幕,在天际炸开,紧随而至的,是远处岸边传来的噼啪爆竹声。柳渡惊喜地仰头。
不知何时,夕阳已沉入海面,只余一层靛粉色薄暮,同那海水交织,水面像是铺展着流动的金线银纹,又像是打翻了一坛水银。烟花化作无数流星,洒落人间,空气中弥漫着香甜的硝石余烬。
柳渡不禁惊叹出声。他途中见过很多次大海,他觉得大海本是严肃的、不近人情的,但此刻,竟如此华美动人。
顾虚白看着他眼里的星辰,心下一动,直起身,郑重地低声道:“关于前日的话,我很抱歉。”
柳渡听见了——虽然焰火和鞭炮的声音嘈杂。他的身体僵住了一瞬。
他感到有些困惑,明明是自己未能解出题目的答案但出题人却先行一步宣布此题作废,也有些羞愧,如果是因为顾虚白发现了自己的委屈所以才道歉,那么这些委屈就仿佛变成了一种要挟,或者是筹码。过去,拥有这些筹码的往往是其他人,柳渡只负责兑现,那很简单,但此刻,顾虚白却告诉他,这次我把筹码交给你,你下场去赌。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从来都不是一个赌徒,他只会做自己擅长的事。尤其在这天地间流光溢彩的时刻,周遭的一切都脱离了他的预期判断,僭越了,错位了。他因为这种被动的失衡而感到头晕目眩,又因为自己的无能而感到鼻腔一阵酸楚。
“顾公子——”
他竟然再次获得了幸运的缓释。
柳渡长出一口气。
又是那胖喜鹊。他乘着一条和他本人一样喜庆的、扎满了彤红花灯的船,向他们驶来,“顾公子,你们怎么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