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本是疫势最严重之地,却也是最早平息的。
庄景和、柳渡带领一众大夫研制出药性更为平和的芙蓉丸,分发给营中病患。药效显著,未至夏天,便已无新增病患,旧症也逐渐痊愈。
消息传开,渚郡、靳阳相继派人前来求援。庄景和忙得脚不沾地,几月下来,竟是明显瘦了一圈,但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亢奋,喜气洋洋。
顾虚白每日细心投喂那两只鸟儿。
九官鸟脾气暴躁,只亲近他一人,旁人稍靠近,它便摆出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营中众人索性给它取了个绰号,唤作“药官大人”。
而那只小白鹭,不出几月便已长到小腿高,羽毛尚未丰满,却活泼得很。不是跟着它那九官鸟爸爸在营帐间横冲直撞,就是跌跌撞撞地追在顾虚白身后,亦步亦趋。
顾虚白原本打算将这两只鸟儿放归山林,不料它们却寸步不离,始终倔强地跟随在他左右,显然将他认作了自己人。
而此时营帐已显得逼仄,容不下这两只鸟儿整日奔跑打闹。
广陵疫事既已平息,方方面面的事务也有庄大夫打点,顾虚白便决定与柳渡一同启程,返回南越。
……
多月以来,纪璋面色不善,朝堂之上阴云密布。今日听闻各郡陆续上报疫势缓解,神情方才稍松,语气也和缓了几分。
惟有沧平迟迟未见奏报。
虽太守陈福曾信誓旦旦称情况不严重,但他素有虚报前科,纪璋未敢尽信,便追问了一句。
果然,一问便出了纰漏,内侍躬身道:“启禀陛下,陈福大人两日前暴发腹疝,病重身故,未及上奏。”
纪璋眉头猛地皱起:“怎么回事?”
太医令赶忙出班,跪奏道:“陛下——沧平疫势突变,病情迅速扩散,蔓延全郡……太医署已派人驰援,并遣信广陵,请取腹疝药方。”
纪璋面色陡沉,厉声道:“前月还说控制得当,今日便疫病失控?你们是不是联手欺君?”
众臣噤声。
大理寺卿裴长卿拱手启奏:“陛下,大理寺已着手调查。主因敖县县令高全贵蓄意拖延上报时日,终致全郡疫势失控。
“高全贵于三日前弃印而逃,出城之前曾清空府库银粮,种种迹象,臣等据此推断,此人早有脱逃之意。”
纪璋怒极反笑,目光如刃,扫过众臣:“一郡疫患,瞒至如今才报,高全贵弃职,竟无人预警?堂堂朝廷,竟叫地方一小吏玩弄于股掌之间?
“——毋连!”
毋连当即出列,肃声答道:“臣在。”
“高全贵是你女婿?”
毋连随即躬身跪下,重重叩首:“是。”
纪璋语气冰冷:“你亲自去,七日之内,把他给朕捉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朕第一个拿你是问。”
毋连伏地应道:“臣断不徇私。”
高全贵一家子就躲在江邺。
他原以为不过死了几个工人,只要蓄水池如期完工,便能蒙混过关,谁料疫情竟蔓延至数郡。
待他察觉不妙时,病势已压不住。又听闻张承礼因缓报遭圣上震怒,心下愈发惶恐——若让人查出腹疝的源头在敖县,恐怕自己几层皮都不够剥的。
高全贵不敢亲自去见毋连,便七哄八骗,让夫人揣了十根金条,带着孩子,去老丈人府中求情。
毋连那日下朝归府,见女儿抱着襁褓中的孙儿哭哭啼啼,夫人也在一旁拭泪,心中已有几分明白。
女儿捧出金子,哭着跪下:“爹……这事也不能全怪全贵,谁想得到那些工人竟会染上那等怪病……爹爹,求您看在女儿的份上,救救他吧……”
一旁的夫人也软言相劝:“是啊,孩子还小,不能没了父亲……”
毋连眼底划过一丝冷色,心中暗哼:这等孬种,当初女儿执意要嫁,拗不过才勉强同意,没想到做官多年成日惹祸,比自家那不争气的儿子更叫人头疼。
可他面上却不显露半分不快,只换上一副慈父模样,笑着将金条收了,道:“行了,都是一家人,我还能不护着你们?你们现下住哪儿?”
女儿却犹犹豫豫,不敢作答,出门前,高全贵千叮咛万嘱咐,若未见圣上赦令,不能告诉任何人他们的藏身之处。
毋连也不逼她,只温声笑道:“好,好。既如此,为父不强求。你回去告诉全贵,圣上那边我自会想法子,他安心便是。”
女儿听了,眼含热泪,连连磕头,抱着孩子欢喜而归,赶回去传话。
殊不知,她身后已悄然跟上一名府兵。刚至家门口,一名售卖果子糕点的老妇便迎上来拦住去路,她毫无戒心地挑了几件便回了屋。
却在踏入内堂时,望见横梁上悬着一具微晃的人影——正是高全贵。
他面色青灰,显然已经气绝。
她一声惊叫,手中襁褓跌落,她甚至管不及自己的孩子,仓皇奔出屋外,哭喊呼救,恰好被一旁潜伏的府兵“及时”发现,将母子二人送回毋府。
在母亲的温言安慰下,她也只能哭着将丈夫的尸首送进棺木,草草掩埋。
——皇帝只说了一句“死要见尸”,毋连心里却清楚得很,活人和死人,到底哪一个对他更有利。
果然,皇帝得知高全贵自缢后,功过相抵之下,并未继续深究,只命令他与张承礼同赴沧平,安定疫乱。
其实,圣上本也无意降罪于毋连。此前毋连奉密诏执行肃疫之策,手段干净狠厉。
尤其在渚郡,毋连与张承礼里应外合,将重症疫患悉数集中,趁夜斩杀数百人,当晚焚烧尸首,硬生生在几日内就将疫势掐断。
皇帝正需要这样无条件服从、行事利落的难得之将。再加上高全贵一案,毋连丝毫未替自己开脱,反倒更让纪璋心中多添几分信任。
此番前往沧平,虽然患者人数翻了几倍,但有了渚郡经验,二人更加果决。毋连调兵封锁城郊,张承礼将患者护送转移,筑设疫墙和尸沟,几日之内便将患者与尸体一同焚于旷野。
远道而来的太医署诸人见这几日不散的浓烟,连道作孽。
直至盛夏,这场疫病才终算彻底结束。酷暑灼人,烈日将荒郊焦土晒得龟裂,后又有数场暴雨接连落下,把那些焚尸时残留的灰烬冲刷得干干净净。
而那些死者的家属,连同侥幸活下来的人,也都缄口不言。毕竟那场噩梦太过恐怖,提起它仿佛就是在唤醒某种不祥。除了在夜半梦中,偶尔会忆起那个冬天,这场灾祸便渐渐随着沉默,终被时间遗忘。
……
南越解禁,河路复通,顾虚白与柳渡便乘一叶轻舟,顺水南归,直往小南山而去。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望见那满山的枯枝败叶,还是令他们心情有些沉重。
反倒是两只鸟儿到了这样自由的地方,显得格外欢欣,时而飞上枝梢,时而在溪水中扑腾打滚。
小白鹭初次学着自己捕鱼,兴奋得不得了。有时落在后头玩耍太久,等发现他们走远了,又慌慌张张地扑棱着翅膀追上来。
顾虚白的脚步却越来越慢,柳渡察觉他的近乡情怯,轻轻握住他的手。
顾虚白侧头道:“你还记得法慈长老讲过的那个‘火月尊者’的故事吗?我当时还以为,那只是他从哪本经书里读到的,没想到,竟是他对自己的预言。”
柳渡轻轻捏了捏他的掌心,宽慰道:“若像他这般能选择自己离开的方式,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顾虚白深吸了一口气,走向寺院。
寺庙外墙依稀还能看出墙根被火焚过的痕迹,焦黑之处已用新土修补,看上去反倒比原先更加洁白、平整。
刚踏入寺门,就见熙熙攘攘,香火缭绕,竟比旧日更热闹些。
前院正在迎客的慧澄一眼瞧见他,眼睛一亮,大叫一声“虚白哥哥!”便猛地扑了上来,吓得他肩上的九官鸟翅膀一炸,跳开老远,哇哇大叫,一副不满的样子。
上官歧闻声从殿内奔出,见着二人,眼泪就先扑簌簌落了下来。
顾虚白望着眼前焕然一新的寺庙,又见上官歧肤色黝黑粗糙了许多,问道:“是你们把这里重建的?”
上官歧抹了一把眼泪,点头道:“我舍不得这里,那些小师父也要有处落脚。我就把积蓄都拿了出来,和各位师兄弟一起,花了好几个月才把这里修建完成。”
说着,便将二人引向后院。
“这里尽量保留了方丈生前的样子,药圃也重新开垦过了。”
话音刚落,只见一抹白影从天而降,小白鹭轻盈地掠过屋檐,绕着药圃盘旋一圈,最后落在田埂边,低头啄出一条虫子,仿佛早就认得这里似的。
上官歧瞳孔一震:“这是……白鹭?”
顾虚白便简略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那只白鹭似乎听懂了什么,轻轻抖动翅膀,澄澈的目光投向上官歧。
上官歧俯下身,轻轻摸了摸它的羽毛,喃喃道:“这些日子,百姓都在传……南越这么大一片地方,无一人患病,是因为法慈方丈把灾祸引到自己身上,挡了这一劫。所以好多百姓来寺里求拜,感念师父护佑呢。”
柳渡想起一路走进来时寺里系满的红绦,却都未写祈福的话语,空空荡荡,随风摇曳,便也不由动容。
这时,只见白鹭蹭了蹭上官歧的掌心,长鸣一声,九官鸟从枝头跳落,稳稳站在它背上。
白鹭振翅而起,一黑一白,两道身影飞上屋檐,盘旋片刻,又向着山林深处翩然而去。
三人驻足而立,朝它们远去的方向双手合十。
远处竹林间,一缕金光透过层云洒下,正落在药圃边,一株嫩绿的小苗正从土里顽强地探出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