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台内近百数的小鬼不约而同,道出同一句话,声音嘹亮,破空而出,顺水而至,惹得水台上、凉亭内的小鬼们频频好奇:望乡台上究竟看见的是什么景色,能让小鬼们如此同心惊呼。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第五茗看清江水中出来的二人后,也不免心神恍惚。
她毫无察觉,强撑眼皮的双手已经缓缓垂下,她眼睛也不再躲避,她道:“阮瓀…郤人杰…”
回过神,她拍栏叫好道:“对啊!龟妖阮瓀在寻郤人杰,早在土地庙时,就解言告诉她在风雨江内等候,我怎么把这茬忘了,她本就对他情深义重,又怎么会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兴奋之余,第五茗蓦然想起居然又拍了一巴掌扶栏,顿时缩回了手,脑袋不敢转动,呆呆地望着水面,好一会儿,她没有听见先前的尴尬呻吟,才放下心,继续注视水中的动静,心里也止不住地为郤人杰得救感到高兴。
第五茗高兴得太早了。
忘记了上方乌云里,郤人杰献祭出的万钧雷霆。
那一道雷劈下,力道不会比渡劫雷轻上多少,何况被困在其中的还是一人和一妖。
人和魂没烧干净,又都双双完好无缺出了水面,献祭出的阵法,自然有所感应。
天上,云海滚动,雷声阵阵,电火一闪一闪地向下搜寻,阮瓀施法念咒,拖着郤人杰躲避,一道雷火摸到了水面,风雨江水立即化作雾气,由下而上,弥漫蒸腾。
紧接着,便是第二道,第三道…
七八道下来,雷电始终没锁住要锁的人,开始威力大增,不再一道一道地降,而是数条并扫,阮瓀只是过水湖里的一只小妖,没有高人指点,也没有灵丹妙药,寻夫之时,又消耗不少法力,受了大小不一的伤,如今,已是强弩之末。
“郤郎!”
“啊!!”
咚!啪!!
两道雷火,一道击中阮瓀,一道击中郤人杰,让二人重重摔在了郤人杰跪点血香的大石上。
望乡台上,小鬼又一次,在各自镜台内,齐齐惊呼:“小心!”惹得台下幽魂和使者,一顿好奇。
小鬼心系水中景,景中事,不少小鬼凭栏而望,忐忑不安。
好一阵,水雾散开,他们才瞧清大石上的情况。
龟壳作为寻人酬劳,留在了平安村土地酸楂那处,阮瓀徒有肉身,哪能抵住雷火灼烧,她浑身焦黑,发丝凌乱,早没了先前寻夫时的明艳模样。
她忍着剧痛,‘呕’地把胸中淤血吐了出来,四肢并用,爬到了郤人杰身旁,将之抱入怀中。
绿色的保护圈没有了,郤人杰身上的的金辉复而蔓延,许是这个过程太痛,让他在低吟中醒了过来。
阮瓀因为不堪受雷霆一击,伤得太重,手上多番努力,也没能重新聚出一圈保护郤人杰的法力,发现怀中人有了意识,她啜泣地唤道:“郤郎…疼吗?”
这道声音,郤人杰已经很久没有听过了…
久到忘记是在下雨时最后一次听的,还是过水湖泄洪时,是他最后一次记下的。
他本想要扭转脑袋,抬眸望眼,瞧上一瞧,但轻轻挪动,蹭在阮瓀衣料上的肌肤便如树木剥皮,‘唰’地一下,掉了下来,变成细末,染在了阮瓀的衣料上。
头顶伴随一阵惊呼,道:“郤郎,你不要动…不要动…我来。”
眼前模糊不清,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身体还是一副人身,还有触觉,他能感觉到异样,是他的脸颊,那里不知为何突然没了痛感,很是舒适,让他拼命地想要去舒缓身体上其他地方的疼痛。
而他头顶上方,阮瓀却急言制止,所以他也就忍着了,听话地不再有所举动。
可他又生怕这是疼出来的幻觉,声音颤颤抖抖,不确定道:“小…小阮?是小阮吗?”
阮瓀应道:“是我,是我!”
又想起方才阮瓀问他的问题,扯起嘴角,艰难地道:“不…不疼,小阮护着,从未疼过。”
阮瓀身体一震,怀中这幅因疼痛将眉眼拧捏在一块的面容,是她陪郤人杰修缮风雨江时,见过不少次的神情。
那时,郤人杰天天因风雨江受伤,他不想耽误工程,就隐忍着,也不告诉她,直到疼痛加剧,出现这幅神情,被她发现,他才会好好接收治疗。
而‘小阮护着,从未疼过’,是他每次口是心非,调侃她的话。
话是假的,郤人杰嘴角唯一一处喜悦却是真的,他没想过还能再见到阮瓀,控制不住地猛然抽出手,想要抚摸那太久未见的人。
可他指尖刚碰上阮瓀,还没来得及细细感受,手掌便随风散了去,只余下半截上臂,无所举措。
“不要!!”
“郤郎!”
“不要动!求你不要再动了。”
“不要…你听话,不要再动了…”
“让小阮来好吗?”
疼痛又少了一分,知觉也少了一分,郤人杰在阮瓀收不住的哽咽声中,将断臂缓慢地放了回去,他轻松地道:“嗯,我…不动了。”
模样又安静,又乖巧,一如初见那日,他静静地等着,守着…直到阮瓀做完她要做的事。
因为,他大概猜到了…
疼痛消失…
是他也要消失了。
他要没有时间了…